孟宪实
国破家亡之后才想起故国的种种好处,魂牵梦萦,这样的文学主题经常会举证南唐后主李煜。亡国之君,必有可恨之处,没有荒政害民,怎么会有如此下场。但是,李煜用自己的文学创作,特别是故国之思的主题创作,赢来了赎罪的效果,以至于王国维先生认为李煜的词作中,充满了佛祖的慈悲。人间已经没有欢乐,纵然是春花春水,触目皆是哀愁。人生已经如此这般,后来又因此而死,后人如何还能不原谅?
但是故国主题的开创人却不是李后主。我认为,这个主题的创始人应该是箕子。
箕子是殷末三大忠臣之一,此外两位是微子启和比干。微子启是商纣王同父异母的兄弟,见纣王暴政害民,多次进谏不听,微子启只好逃亡。箕子是纣王的亲戚,也是多次进谏,纣王依然不听,箕子披发装疯,成为别人的奴隶,以躲避可能遭遇的危险。比干也是纣王亲戚,性格最强悍,他认为逃亡和扮奴都于事无补,只有以死相争,才能影响纣王,才能拯救百姓。没有想到,纣王更凶猛,说你这样的圣人应该有一颗不同寻常的心,让我们领略一下吧,结果比干被剖心而死。
周武王灭商,给殷商旧部划了一块地方居住,让纣王的儿子武庚统领。没有想到,武王逝世,成王继位,周朝的管叔、蔡叔联合武庚造反,被周公击败。武庚和管叔被诛杀,蔡叔也被流放,周公请出微子启继续统领殷商旧部,这就是宋国。
武王灭商完成,曾经面见箕子,而箕子给武王狠狠地上了一堂政治课,告诉他如何治国安民。武王好像很受用,决定不让箕子成为自己的臣下,特别分封他到了朝鲜。这就是后来史书一提朝鲜,就说是箕子之后的缘故。
箕子被分封,也要朝见周朝。一次箕子来中原朝见周天子,路过殷墟(《史记》写作“殷虚”),看到原来宫殿颓废毁坏,连禾苗都长了出来,故国之思油然而生。《史记》说,箕子触景心伤,不能自已,想大哭,不符合身份,想偷偷流泪,又太像女人,于是作诗一首抒怀。
箕子的诗题目是《麦秀之诗》:“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狡童,意思是美少年。《史记》解释道,所谓狡童,意指商纣王。麦苗茁壮,谷苗悠悠,那位美少年,却与我分道扬镳。纣王已经死了,商朝不复存在,往日宫殿旧址,长满绿油油的庄稼。过去的主人呢?更是无影无踪。
比起李后主“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诗句来,箕子所面对的场景更加凄惨。李后主的“朱颜改”表达物是人非的感受,而箕子这里是物非人亡。对于已经死去的故人,即使生前有千种恩怨,死亡都会对此打上决然句号。所以在箕子的眼中,仿佛又看到风度翩翩的美少年——那是早年的商纣王。对于亡故,不会再有怨恨,因为他为此已经付出了最大的代价。箕子再次想起了纣王曾经有过的好处,比如美少年的形象,不再提起他的过错。而历史的事实,正是因为纣王的独断专横、一意孤行才导致了商朝的灭亡,才导致了箕子面对的景象:旧日宫殿,残垣断壁。对于自己与商纣王的分歧——商朝灭亡的原因,箕子不愿多说,甚至刻意回避,他用少年友谊的断裂来描写这个问题,两个要好的少年不再保持友谊,对于饱经风霜的过来人,谁还会去认真追究?哪里还有追究的价值呢?
箕子的轻描淡写,进一步折射出内心的巨大痛苦。太多的往事,太多的情感,都压抑在故国的意念之中,无法多说,没有必要深说,然而又不能不说。箕子的这首诗歌,流传很广,殷商的遗民听了,无不泪流满面。
历史不可更改,故国已然不再,这仅仅是一种怀旧情绪,并不代表复辟行动。周天子对于箕子没有采取行动,而宋太宗却对李煜下了手。时间流逝如故,政治家的胸怀并没有因此变得宽广。
摘自《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