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路杂感

郭晨子

推荐朋友周六下午到上海昆剧团小剧场看折子戏专场，心中总是忐忑。怕朋友们嫌弃剧场简陋，白钢管灰布面的椅子已经旧了，没有个“观众席”的样子。怕戏码安排不适合头回看昆曲的朋友，怕朋友们体会不到昆曲的雅致，又担心他们怪罪昆曲节奏缓慢、曲词过分精致……怕朋友们一时领略不出昆曲的好，替昆曲着急，更为朋友遗憾。

最怕的是人家走到绍兴路上，根本还没有进剧场就不想进了，或者，进了剧场，心还在绍兴路上，惦记着什么时候戏结束，是不是早点起堂，静不下来看戏。上海昆剧团所在的不长的一条绍兴路，正符合今天的潮流。

绍兴路上有鼎鼎大名的汉源书店，卖书以外，书店里陈设了不少主人的收藏，一款旧皮箱，一只旧唱机，老上海的味道十足，是西方登陆上海时留下的痕迹，是这座都市最初的洋气。喝一杯咖啡，捧读了一本书，靠窗的位置上，阳光一点点爬到脸上，又一点点退去，多好的姿态和腔调啊，无数时尚媒体这样报道着，无数时尚的追随者这样实践着。

梧桐树，老洋房，绍兴路上的建筑适合开画廊，大大小小的画廊无数。有时，画廊顶层的小阁楼传来吹萨克斯风的声音，像旧上海小说里的描写，仿佛阁楼里一定住着苦闷的青年艺术家。画廊里有个展的日子，小小的院子里摆上茶具和小饼干，微型的茶会，如果乐意，你可以在墙上的留言板留下自己的名字和观感，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可能就是画家本人。

书店，画廊，绍兴路上还有典型的上海小店，小得不能再小了，店主以外，最多只能再进去两个人，空间的局促倒成全了满目琳琅。这种小店最能吸引恋人，都是细巧而无用的东西，有一点贵，一点奢侈，有一点让生活变得更美好；店主通常介绍，所有的小摆设都是外国买回来的，最不济，也是要出口到外国去的。

绍兴路上有手工的皮包店，满足你对个性的追求；绍兴路上有好几家出版社，满足你呼吸书香的渴望；绍兴路上有开在老房子里的餐厅，日日客满；绍兴路上也有一家茶坊，有局部的园林风景，每每路过，生意似乎清淡。绍兴路的一端，连着瑞金路，有更多的梧桐、洋房、小店；绍兴路的另一端，是陕西路，看看出口转内销的衣裳，逛逛鲜花市场，又有什么不好？

绍兴路，提供怀旧的氛围，充满着对旧上海的想象，十足地具备文艺腔。上海的怀旧其实是没有“旧”可怀的，上海和古老的中国关系疏远，上海的怀旧怀念的是十里洋场的风光，是东方巴黎的景致，是对于欧洲的向往。

上海人津津乐道，上海“像”欧洲，无形中，把旧上海和老欧洲画上等号，骨子里还是崇洋。

情愿孵书吧、进画廊、游历小店，还是，看昆曲呢？欧洲以自己的文化为荣，上海呢？当你在上海而满以为身处欧洲时，就是上海最大的骄傲。

在“欧陆风情”的绍兴路上，上海昆剧团伸出了中国式的黄色琉璃瓦屋檐。只是，屋檐不大，轻易地，走过了，路过了，忽略不见。

西方眼中，上海是远“东”；中国人心里，上海，是最西化的地方，是唯一的近现代意义上的都市。昆曲和上海的相遇似乎是偶然的，没落封建贵族的艺术和新兴的小资中产们怎么产生交集？昆曲和上海的相遇又是必然的，一个真正的都市，应该具有超强的包容力。

终会有一天，小资中产们向昆曲投以深情的目光，表达对没落贵族的敬意。那时，上海昆剧团可怜巴巴的黄屋檐是否可以张扬扩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