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父亲曾两次被日本人抓进监狱,第一次是在941年12月30日被捕,于1942年4月被释放。那一次,抓他的是汉奸,不是日本特高科。他第二次入狱是直接被日本人抓去,持续的时间要长得多,从1943年直至1945年抗战胜利。在他两次进监狱的这几年中,我曾不计其数地去监狱给他送饭、送衣服。
这么多次为父亲送饭送衣,我只获准见到他一次,还是在他快要结束监禁的时候。那次母亲陪我一起去,带我进了监狱。接待处在一条很长很黑的走廊尽头。父亲还没出现,我们就先听到他的手铐脚镣声。他瘦得不成人样。我们想安慰他几句,他却打断我们说:“都在预料之中。”探望最多也就半个小时。犯人们不能用自己的名字,每个人有一个号码。我至死都会记得我父亲的号码:770。
我父亲在日本人投降前两个星期被释放。他回家时他的所有亲戚朋友都热情地欢迎他。他飞到重庆,在那里,我爷爷创办的《大公报》对他作了专门报道。他一夜之间成了大英雄。他回北京后,国民政府委任他做北市教育局局长。
我父亲每每讲到他被监禁的生活,总是很幽默。
有一天他对我说:“看你能否解答这个问题:如果你戴着脚镣,中间有链子连着,你怎样穿裤子、脱裤子?”
这确实是个难题。
我思考之后猜出来了。
“是夏天还是冬天?”我问他。
“你猜出来了,是夏天。”他答道。
我就给他讲了我的做法。
他对我笑笑说:“对啦。”
我猜诸位现在一定想知道是怎样个操作法。夏天的衣服薄。在脚腕儿和镣铐之间有那么一条缝,得把整条裤子一点一点拉上去,然后再用同样的方法套到另一条腿上。冬天不行,因为冬天裤子厚,又有夹层。我找到了答案是因为我为父亲送衣服,其中有棉裤,是从外面上扣的,穿起来方便。
父亲出狱不久,我考上了清华大学。平津战役期间,国民政府安排父亲上飞机去了台湾。
我们从未得到过正式通知说我父亲去了台湾,可我们知道。那是1948年年底,我们当时听说国民党和共产党在和谈,没几个月我们家就能团圆了。可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到过爸爸。
国民党在台湾一直提防那些他们最后一刻“解救”出去的学者。这些人中大多数并不真心想走。他们当中有几个最终回到了大陆。可对我父亲那样身居要职的人看得很严。父亲当时是台大外文系主任。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我从学校回家,我们一起吃的早餐。当时我十九岁,年轻气盛。爸爸告诉我他接到了中共地下党的一封信,敦促他留在北平。许多有名望的人都接到了这样的信。
他给我看了那封信。我说:“这就对啦!”意思是他应该留下来和共产党合作。
我父亲忧心忡忡,说:“那我的宗教信仰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我相信父亲本意是要留下来的。事实上,那天谈话结束时,他答应我他会留下来。我并不是说他很明确地表示要离开国民政府,投身于共产主义的信仰。他可能觉得在新社会,他仍旧可以继续教书做教授。
有人说我父亲选择逃到台湾,也有人说他是被裹胁去的。我无法判定这两种说法哪个正确,但我知道他从来没想永远和家人分离。
我不会忘记1941年12月30日,我父亲第一次被捕。我当时十二岁,在天津圣路易中学住校读书,回家过圣诞假期。
我母亲是位坚强、镇定的女性。我父亲被抓走后,她对我说:“我只担心一件事。所有抗日积极分子的名单夹在你父亲书房的一本书里。他们还没找到,我知道在哪里。”
中国老式的书的书页对折后装订,所以每两页中间有一个夹层。那张名单就夹在一本书的一张夹层里。
“得在他们找到之前把那名单找到。”我母亲对我说。
“娘,让我来。”我说。
父亲书房的门被来抓他的人贴上了封条,上面写着正式查封的年、月、日。我们不能开封条,因为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我用水把封条弄湿了一点,让它松开。母亲始终在边上,看着院子放风。我找到了那本书,那张名单就夹在里面。我拿出来交给母亲,然后又小心地把封条粘到门上抚平。
父亲第二次被捕时,我在寄宿学校,所以没有亲眼见到。
我在天津上的寄宿学校是法国天主教传教士办的。我因为大胆不羁的行为被北平的中学开除,我父亲只得送我去天津的学校。巧的是,我父亲十二岁时,也被他父亲送去就读寄宿学校,去了欧洲,二十多岁才回国。
我父亲开始在比利时,然后去了法国。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去了爱尔兰,然后从那里去了伦敦。尽管他在英国住了很长时间,后来又成了英文教授,父亲却始终坚持他的法文要比英文好。
在伦敦期间,他上的是伦敦经济学院,学业上很出色。我们几个孩子从小就听说他的辉煌业绩,英国的注册考试拿了第一名。二十岁的时候他在海外华人中已经很出名,不仅是因为他是《大公报》老板兼主编的儿子,也因为他本身的努力和出色。
1920年,父亲终于经海路回国。他是我祖父的独子,是被我祖父命令回家成亲的。我祖父母很以自己的开明观念自豪,但当时父母为孩子安排婚事却还是正统的做法。尽管我父亲在欧洲生活过,也在那里结识了其他女孩子,他还是回国从父母之命。
我祖父和外祖父当时都住在天津,是过从甚密的朋友。他们的妻子各自怀孕时,就约定说:“如果我们一个生子,一个生女,就让他们成婚。”他们都是一诺千金的人。
我外祖父蔡儒楷是天津大学的创办者,当时叫北洋大学。尽管他本人没有受过多少新式教育。民国初年袁世凯组阁时,他被指定做教育部部长。这之前他是山东省省长。母亲告诉我,我外祖父可谓妻妾成群。他五十三岁去世时,每房每室都分到了不少财产。我经常遇到有人宣称是我的表亲。我外祖父有几个儿子,和我的外祖母只有一个孩子,就是我母亲蔡葆真。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