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新朝

人与人见了面，相互打个招呼，或一句话，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两人就近了，心就暖了，更显得人世的美好。而人呢？不知由何变来，且越变越聪明，越聪明越复杂，万物再没有比人的复杂。打招呼本来是件极为简单的事，现在却掺进了诸多因素，也变得复杂，让人看不懂了。

某机关，办公楼与家属楼同属一院，上下班不用乘车，下了这个楼，再上那个楼，也就几分钟的路。而路是留不住人的，再短的路也留不住人。如果你在这几分钟的水泥路上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许多戏剧。某日，我在路上走，但见机关一处长，低头而来，此公已多日不见，听说派去党校学习，实属重点培养对象。出于礼貌，我本想与他打个招呼，可他的头总是低着，似有万般心事，好像没有看见我，我也就没法与他打招呼。他的脸显得木然，冷漠，眼泡子在阳光下有点泛肿，乃是睡眠不足之感。愿不愿与我打招呼，是别人的自由，都应理解。打招呼这种东西，属于礼仪，也似可有可无。

此时，又有机关一领导走来，渐行渐近。出乎我的意料，此处长见到领导，精神忽的大振，全然变了另一个人，腰也弯下，手也垂下，满脸堆笑，一片灿烂，不再若有所思，像是一个单纯而幸福之人。他仄着身子向领导趋去，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而领导则昂首挺胸而过，只是向他礼貌地点了一下头，领导已经走远，而此公仍然站于原处笑着，像是高速运转的机器有一种惯性，一时停不下来。我理解此公，他为何不愿与我打招呼，他是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领导身上，而在这之前急需积蓄能量，集中情绪和智慧，准备好台词，像气功师在发功之前要运一下气。而如此奴相，如此下作，全没了做人的端正，我为他深深地悲哀，从此也就把他看矮了。

朋友听了这个故事，默然片刻道：“这种事生活中多得很，就像垃圾场里的垃圾，捡不完的。就说猴子吧，一个弱小的猴子在晒太阳，猴王来了，他会主动把位置让出来，让猴王躺下，然后，会附在猴王的身边，为猴王细心地捉虱子。动物尚且如此，何况人乎。”他又说，他曾经的那个单位的厅长，原是他大学的同学，两人上下铺数年，关系甚密，无话不说。毕业后恰好又分配在一个单位，可人家官运亨福，噌噌噌地上升，很快就坐上了厅长的宝座，可这位朋友还是个办事员。按常理说，老同学之间应是关照才对，只是真真应了红楼梦里的那句话，人是一阔脸就变。两人从此生分，见了面也无话可说，更无真话，且每每都是他先给厅长打招呼。一次，两人又在办公楼前相遇，他第一次没有主动向厅长打招呼。结果，厅长没有理他，头一低就过去了，这让他颇为不快，想想其间也并未做对不起老同学的事。之后，两人见面，便形同陌路。同学之间的关系，到了这份上，厅长并没有损失什么，因为他万事也不用去求你一个办事员，你一个办事员，则万事都要求他，这等于去了一个包袱。真是势利，也过于短见。

在广大的乡村，在马营村，如今仍保持着些微的人情味。你若从谁家的门口经过，先是一阵狗叫，表示欢迎，后有主人站在门口问你：吃了吗，算是打了招呼。在那里，既是不认识的外村人来，随便谁见了，也会主动向他打个招呼：吃了吗，顿觉温暖。村庄之人，世故少些，功利少些，至今仍保留着土地和植物的本性和厚道。在城里，不认识的人，相互之间是不会打招呼的，你与他打了招呼他也不会理你。一个男人若主动与年轻女人打招呼，也许会认为你是流氓，存心不良，会招来责骂和误解。在一个楼里住了几十年的人，相互间只是脸熟，见了面也不用打招呼的。同事之间，上下级之间，一般熟人之间，打招呼的方式皆有微妙之差别，你从打招呼的形态和方式，基本断定两人之间的从属关系。打招呼，这种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最古老的联络、沟通、礼仪方式，已变成庸俗的、势利之交易，染上了人性的恶俗，僵化着并隔阻着人与人之间正常的交往和维系。

多年后，我的这位朋友，理解了他的那位厅长同学，环境是会改变人的，且人居高位，诸多禁忌，谁到了那个位置也会变的。我劝他说，你的这位厅长同学之所以这样做，也许是一种为官之道，他要与属下制造些所谓的距离感，领导与下属若没有距离感，那不就太随便了，大事小事都去找他，成何体统。距离成了一些为官之人的防护层，你只能远远地看到他，他要努力地保持着讲台下和讲台上统一的面部表情，尽量模式化，让脸上不表示出任何感情，用距离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是我看到了我的朋友之无奈，他与同学之间的沟壑却是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