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

我住的小区对面是北京最有名的旧货市场——潘家园旧货市场。旧货，在这个市场不是旧家电旧家具，而是具有收藏价值的旧东西，字画、书报、瓷器、古董、装饰品等等。这个市场不是天天营业，只是周六和周日开张。市场建在一大块原准备开发的空地上，周围都是已经开发的小区。在这一大片空地搭上几个大棚，几千平方米的市场就出现了。有古董店和字画店是简易房，三四排简易房也有了几十家，古董店里的旧货就是假古董，字画店里的字画，有两大类，一是尚不出名画家的画，真有画得真好的，只是没名，价钱也就在三位数上晃动；二是仿名家的假货，一堆一堆，任选，价钱也低，因为仿制得糙。还有旧书旧报以及文稿，在这儿也能出现。记得我从广播学院搬家到新小区的时候，有三架子旧书实在没法搬走，就送给别人，任人挑选，选剩下的别人就卖给收废品的小贩了。我刚搬家不到10天，我的一些书信就出现在市场里，其中冯至先生给我的一封信，标价数百元。这些信我大概是搬家时夹在书报中失落的。赶去市场，东西已经被卖出了。市场里除了简易房的店铺，其余就是地摊了。各种各样的假货在这里以旧货的面目出现，有叫出千元价的翡翠宝石，更有几块钱就可以拿走的假玉石和各式假古玩。当然也有不假的旧货，我今年冬天养水仙的花盆，就是在市场买的，五元一只，极便宜。市场生意极好，到了周末，涌来的人流就把市场前的马路堵得汽车也开不过去了。

这么大一个假货中心，为什么如此生意兴隆？我想原因有两条。第一是假货没有侵权对象。冒充明代官窑，明代官窑的法人代表早就不管这事了；出售价又是低价，买货人也心知是假，所以，打不起官司。第二是这类假货有广泛的需求市场，没有人反对，又有人需要，自然就生意火暴。旧货市场中的需求大概是这样的几类：一类是像古董的艺术品，这类需求是喜好古董却玩不起真古董的业余爱好者们；二类是好看的假货，用骨粉做的雕塑，用石粉做的仿玉工艺品，一看就不是旧货，但像是值钱的好东西；三类是像值钱的东西，虽不好看，但能卖出价钱来，于是仿旧首饰盒、鸦片烟枪、仿旧古装之类的东西也出现在地摊上；四类是仿名家的东西，自然也有买家。

对古董我是外行，眼力不行。就是今天现实生活中的真伪还常常看走眼，百年千年前的事，能瞅准了？甭骗自己了。但我知道，旧货市场的吸引力，在于它巨大的使用价值差。在市场里一只做得极像真货的翡翠挂件，百十元钱可以到手，而真品玉饰在北京菜市口商场标价动辄上万元。这里显示的是一样的美，或者说差别极小的美。只差个真字，就差那么大的空间，能不诱人么？说它是假的就不能算美的，在今天，这观点实在难以让多数人接受。假发有之，假乳有之，假眉毛假眼睛都有了，人们用这些假东西，不是为了美么？自己身上的部件都可以假而美，何况一件饰品呢？当然，对于文物收藏家，假了，便都玩完了，因为收藏家的立身之本是识别真伪，没了根本，不成。而对于收藏家之外的众生，因为种种理由，对假货市场趋之若鹜，则是性之所指也。真善美与假恶丑，进了市场也就在这里重新排列组合，有真善、真美、真丑、真恶、真假，也有假美、假善，还有假且丑、假且恶和假恶丑皆有之。比方说，假的鸦片烟枪，就是假且丑。假的日本军刀，就是假且恶。假的三寸金莲鞋就是假恶丑之集合体。需求不同，问题也不同，这边一位妇人拿起一饰品问：“这玉石是真的吗？”那边一个老外拿起一只花瓶问：“你说这好看吗？”

怎么回答呢？我可以想见到人们怎么问，而潘家园会怎么回答。比方说，有一家瓶装水的送水店，他们的招牌上写着“市政府用水”。有人告诉我他们卖假水，说亲眼见他们从地下室自来水管里接水，我听了半信半疑，不敢买他们的水，也不能肯定他们是制假。那天我从旧货市场出来，突然想起了这个招牌，笑了，就算他们真的是装了自来水，这自来水当然也是“市政府用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