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争议最多的导演
张艺谋
我是从来不去参与论战、对打、对骂的,这让我多年来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也因为这颗平常心,我才敢拍《三枪》这部贺岁片,敢把姿态放得这么低,让许多人大跌眼镜。
我不是辜负大家的期望,换句话说,我拍另外一部片子一样会被大家讨论,想说的人总是要说话的,这就是多元化的社会,跟十几年前不一样。
以《红高粱》为例,那时最尖锐的讨论就是我“贩卖中国的落后与愚昧给外国人看”,这样说了我十几年。为那句话,我委屈地说了30遍,在各种场合反复说,但是一点用都没有。
我那时年轻,血气方刚,觉得人家是冤枉我。我愤愤不平,是因为我听到外国人不是这样说的。你们谁走到2000个外国人跟前,拿着话筒跟他们对话,会听到他们一个个谈的都是对这部电影的感受。我参加电影节很多次,包括美国、英国、法国、日本各个国家,没有听到一个人这么说,都是咱们自己这样说。我说,你们是替人家瞎操心。
对《英雄》的批评集中在“为暴君和集权辩护”,甚至认为影片展示的是“法西斯美学”。
现在很多关于《三枪》的讨论,其实都不是针对电影本身。它引发争论的原因其实是知识分子站在一个高度上谈,附加了很多自己的东西;普通人站在另外一个高度谈,每个人又有不同的喜好、不同的角度。我觉得,这都是电影创作外的东西。
还记得2000年雅典奥运会上的“中国八分钟”吗?回来以后一片骂声,多少人都说千万不要交给张艺谋,张艺谋会把咱们的形象弄完蛋的。多少知识分子斩钉截铁地说出这样的话。但是,凡是我能够查到的评论,凡是我认识的外国人的评论,都不是这个意思。他们都是很好的评价,都说看到了开放的中国。
关于《三枪》的许多讨论,我注意到了,我不认为是就电影来讨论的。我开始就说要拍一个贺岁片,让大家高兴高兴。我在电影院也看到,南北的观众在影院笑了不下30次。
我说很多人不懂电影,为什么?电影是一定要分类型来谈的,这个话题可以把许多人说的外行话分出来。全世界都这样,电影就是艺术类和商业类。
在参加艺术电影节时,我碰到过这样的事情:放《我的父亲母亲》,电影音乐响了一点,评委们都不喜欢,说这样有一点煽情,有一点偏商业性。当时,巩俐是主席。评完奖之后,她私下跟我说:“导演,你的音乐要是没有那么响,会好一些。就是音乐有一点好莱坞的样子,不然有可能拿金奖的。”
我们中国是不分电影类型的,要求所有的演员、所有的作品承担全面性的适应。确实,我这次是姿态放得很低地去拍一个所谓的搞笑电影的,因为我没有拍过这类电影。老百姓喜欢看贺岁片,这对导演来说是一个锻炼。这个作品能拍到什么程度,我也有数。但是,现在的事实是,导演锻炼是不可以的,大家会很愤怒,认为这是对观众的危害等等。像这样的批评,已经不是在谈电影了。
我已经五十而知天命了,还说什么呢?我稍微有一点脆弱、稍微有一点委屈,这些人就把我打趴下,找不到北,也拍不成电影了。
随着社会的发展,我希望中国会有很好的影评界。电影产业没有影评人这个阶层,是特别不正常的。好就好在还有网络,有大家的很多发言,不再像原来集中在某些媒体的话语权当中。所以今天你看到每个人可以自由地发言,畅所欲言所带来的那种激烈的对抗性,都是很有趣的。
我觉得这种现象可能在我身上会持续很长时间。也许到我老了,拍不动了,我可以回头很自豪地说:“我是在中国争议最多的导演。我的作品不敢拿艺术定高低,但是为我的作品而写的字、说的话,估计是第一的。”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