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一个人的饮食习惯变幻莫测，非常奇怪。有阵子我不能吃茄子，一吃就呕吐，胃里翻江倒海；有阵子我不能吃黄瓜，一吃就泛酸水；有阵子我不能喝椰汁……

或许食物如文字，口腹是字典，哪怕字典再厚，总也收录不全。

但幸好，人的习性会慢慢改变，记得初来中原，我不吃胡辣汤。糊塌塌的，看上去腌臜得很，岂料喝罢几次之后，却渐渐喜欢了。

本土风情，作为饮食习惯中的世界观与地方性，是极其狭窄的。西藏的青稞面，北京的豆汁和驴打滚，内蒙古的哈达饼，广东的肉粥，对某些中国人而言，就是异域风情了。

胡辣汤成色灰褐，回味的颜色也是过去式的，像锈迹斑斑的青铜器，或者高古奇崛的老家具，所以我说喝胡辣汤是非常怀旧的。当你觉得它有往日的况味时，就尤其适合在清晨来上一碗了。喝一口，再喝一口，趁热才有味，各种辣味串在一起，额头沁出细密的汗。

在巷深处的小吃店，找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除了晃动的各色衣服，眼底几乎只有黑与白了，像老电影一样。

在老电影黑白的调子里喝着胡辣汤，有阳光的碎片穿过木窗，光影斑驳。手中的粗瓷大碗，有不可言说的沧桑与世俗，东张西望地遐想，脑海中浮现这样的镜头。

古城墙边上的客栈，酒旗飘飘，一匹棕红色的骏马远远跑来，铁蹄清脆地磕碰着石板路。不多时，只听得嘶的一声，那马立住了，铜铃乱撞，马上的汉子翻身而下，高声对店小二说：来碗胡辣汤……

喝胡辣汤，就油条、菜角或者糖糕，这是我的习惯。伊五次三番地提醒：油炸食品，有害健康！我不能说她在煞风景，美食与健康是个问题，常常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所以美食更多的是一个人的习惯，有时候很难与他人沟通。

我在习惯之外，喜欢在胡辣汤里加豆腐脑若干。斯时，只见碗内灰白相间，浓淡共济，像中年的感觉。豆腐脑的细腻、清淡与胡辣汤的黏稠、酸辣交替，一会秋风萧瑟，一会春意迷离，一会深沉似井，一会浅显如溪，在嘴里是别有洞天的享受。

据说胡辣汤是逍遥镇的好，就像烧鸡是道口的妙。有多年功底？有不二秘笈？大概是吧，中国的餐饮行当总有其独门绝学。

我曾骑车跑遍了半个城市，专吃逍遥镇的胡辣汤。很多店面都打着“逍遥镇”的招牌，即便从“拘谨乡”来的，亦是如此。搞得人都懒得寻食问路了，反正楼底那家小店的胡辣汤很地道。每天上班前，吃一碗，上好的羊肉、羊骨、牛肉、牛骨在高温下生成的浓香，久闻不厌。入嘴有肉之嫩，菜之鲜，面之绵，回味隽永。尤其是它的辣，绵而不燥，缓缓入喉，令人胃口大开。待腹中生暖，阳气上升，微汗轻发，只觉脑醒、心静、身轻。

前些时和一文史专家闲聊，才知道胡辣汤大有来头，和宫廷有关，历史可推至北宋年间。不过对此我兴趣不大，美食靠口感说话，不分商周上周，不论宫廷农民。

只是楼下那家小吃店搬走了，装修成了按摩院。昨天清晨散步，见一妇人在里面挤眉弄眼，花枝乱颤。遥远的巷口，传来雄壮的鸡鸣声，在春风里，心头也不禁久久惆怅……

我到底做了故乡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