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德承一来,这父女俩的小摊儿可就红火起来了。摊上高悬起一块蓝底白字的招子:“千里香”。招子底下,人们争尝这细如丝、白如玉、惹得人口水横流的千里香面条。姑娘忙得又是担水,又是烧火。她冲爹抱怨说:“不是让他当伙计吗?哼,现在不知道是谁给谁当伙计了!”
当爹的忙着点钱,女儿的话只当没听见;柳德承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儿。
闲着的时候,也聊聊天,大都是当爹的和柳德承聊,姑娘却是尽找茬和柳德承抬杠。比方,柳德承一说到祝三小姐,姑娘就说:“既然祝三小姐那么好,那你怎么不让她给你洗衣裳?”
“祝三小姐自个儿的衣裳都不让佣人洗,我还能让她给我洗?”柳德承争辩道。
“我不信。”姑娘说,“哪儿有阔老板自己洗衣裳的!连她手下一个不大点儿的厨子都让别人给洗呢。”
柳德承被弄了个大红脸,姑娘高兴得乐出了声。有一天,趁着没人,姑娘捅捅柳德承问:“喂,你懂礼吗?”问得柳德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实话,他现在都有点儿怵这个老和他抬杠的姑娘了。姑娘又问:“人家给你洗衣裳,你就不报答?”
柳德承觉着怪,这父女俩救了自己的命,并没有说一句要报答的话。怎么洗衣裳倒要报答了呢?就问:“那,我怎么报答呢?”
“教我做千里香呀!”姑娘眼里闪着光。
柳德承一想,人家救过自个儿的命,再说自个儿早晚要回北平,不如就把做千里香的本事教给她。
姑娘心灵手巧,没多少时候就学会做千里香了。
有一天晚上,当爹的不在,只有柳德承和姑娘在收摊儿。忽然,姑娘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呆呆地看天上的月亮。柳德承问她,你怎么不干活了?
姑娘笑笑,问他:“除了做饭,你还知道什么?”
柳德承觉着姑娘在损他,爱答不理地说:“咱就是个厨子,还用知道什么?”
“那你说,月儿美不美?”
“美,美。”柳德承随口应着。
“还知道美!”姑娘瞥了他一眼,好像在损他,可是自个儿的脸上却飞上了一层羞涩,就是在淡淡的月光下也能看清,她轻轻地说:“知道吗?我小名就叫‘月儿’。”
柳德承不明白姑娘干吗要告诉他自个儿的小名儿。
“你非要回北平吗?”月儿问。
“家里还有我爹和我娘呢。”
“光有爹娘就行了?”月儿低着头问。
“那,还得有谁?”柳德承一时没转过弯儿来。
“真笨!”姑娘嗔骂了一句。要不是这会儿爹来了,月儿好像还要说什么。
第二天夜里,月儿的爹把柳德承叫到家里去,温了一壶酒,摆上两盘小菜,和柳德承说开了心里话:“我命不好,老伴死得早,两个儿子都远在他乡,只有一个女儿守在身边。我教女无方,对她一向娇生惯养,你来之后,月儿虽然嘴上总是和你为难,可她心里对你却很佩服。她什么地方得罪了你,看在我的面上,还请多多担待。”
月儿的爹还说,他本来在一家饭庄当账房先生,后来到上海附近的一个小镇上开饭馆。饭馆虽不大,但总想创出一番气象。对祝三小姐和她的祝家菜,他们早有所闻。后来,日本人攻打上海,小饭馆毁了。为了躲避战乱,父女俩才到这地方来。“当初我们把你从河里救起时,你已然昏死过去,只是手里还紧紧捏着一个油布包。开始,我和月儿以为是什么宝贝,打开一看,才知是《祝家菜谱》。这才知道你是豪妮梦的人,不然怎么会有这东西?”
月儿的爹又说:“当初月儿想拜你为师,跟你学祝家菜,我把她拦住了。学做千里香,也是她自己做的主,没跟我商量过,不然,我也不会答应。”
“那为什么?”柳德承不明白了。
“当厨子的,就靠手艺吃饭。不愿意轻易把本事传人。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因为我们救过你一命,月儿要是求你,你不好不答应。这不就是强人所难了吗?”月儿的爹抿了一口酒,“现在还有一件事,也是看你愿意不愿意。这事是月儿求我对你说的,本来当爹的不该亲口来提这事,不过,我是爱女心切,也就管不了这么多了。你无论愿意不愿意,不要笑话才好……”
说到这儿,月儿爹的声音有些哽,可脸上又挂着笑,不知是高兴还是难受。
柳德承的心怦怦直跳,他觉出来了,月儿爹是不是要和他说那事?说实在的,自打离开了豪妮梦,他就觉着自己好像丢了什么,一切都没着没落的。哪有心思想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