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中原的夏天，热。坐着，背脊上也滑腻腻流满汗水。闲时，窝在室内静养，光溜溜躺在凉席上，从清晨到日暮。身旁堆满了西瓜、绿茶，却驱不散心头的躁意，不自禁便想起了江南的夏天。

江南夏天是有烟雨气的，热也是拖泥带水的缠绵悱恻。相比之下，中原的夏天让人大受煎熬，每天烈日肆虐，除了空调房，几乎寻不到宜人的地方了。

帘雨飒飒的夏天，真是久违。身在他乡，最无聊的是晚上，寂寞冷清的晚上呵，独居小楼，叫人怎生消受？年龄渐长，乡愁却不好意思再说出口了。无事只好乱翻书，但总是静不下来，心际屡屡忆旧，想念昔日在故乡的一切：甜井水、老南瓜、葛根粉、绿豆汤。凡这些，都是极鲜美可口的，均有祛火降温之效。

夏天的夜里，在故里，屋子外照例有人乘凉的。不在大树下坐着，就在塘埂上躺着，最不济也要在自家院子里，摇摇芭蕉扇。会享受的人，索性四仰八叉卧在竹床上纳福。

风，不时掠过，牛在木栏里懒懒地嚼着芭茅，嘴边淌着白沫，耳听得刷刷的磨牙声，鼻端若隐若现地拂过阵阵微薄的草香。猪在石圈里打着鼾声，鸡鸭之类也在竹篮唧嘎嘎吵个不停。也不知是谁家的录音机还开着，女调朗朗，男腔悠扬，那声音传得很远，一下子切开了夜的静穆。乡村的空气里，荡漾着一种别致的风味。不多时，渐渐起了露水，人声皆小了下去，嘟嘟哝哝，一弯新月挂在门前的梧桐树上，满天星光下灯火昏黄，越发显出夜的安宁来。

因为贪恋太阳落山后的一丝清凉，农人们收工便晚了些。老人和小孩围坐在竹床边，剥毛豆，或者摘辣椒，准备着晚饭。天太热时，胃口寡淡，母亲在镔铁锅里煮有绿豆粥，谁想吃就舀一碗端着。屋后水田的蛙声叫得很是热闹，连着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有人在田埂上引水灌溉，也有人在田坝后面钓黄鳝，用一根细长的铁钩，穿上饵食，塞进石缝里，只等着那长虫上钩。

胡乱地用过晚饭，劳累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如果没有武打功夫电视剧，我和小弟堂妹便洗好澡，换上干净的汗衫，带着下午用草芒子编织的玩具，玩耍去了。

出得门来，但见萤火虫飘落庭院，在瓜蔓间伫步，然后掠过屋檐，又高高地飞向山野深处。我却眼快，蹴空捉得几只，用玻璃瓶装着，拿到墙角暗处看它的闪亮。堂妹堂弟们年幼，怕暗处有鬼，几个小孩跳在稻床上，齐声念道：

萤火虫，夜夜飞，爹爹叫我捉乌龟，乌龟捉不到，爹爹叫我抓花鸟，花鸟飞上天，爹爹让我吸筒烟，烟又点不着，爹爹叫我推石磨。

唱毕，几个人疯作一团，打闹嬉戏，正在胡天乱地之时，却惹得大人出来喝骂……

斯事已过，现在想来，当年的生活并没有感觉到特别亲热，如今时过境迁，却经常忍不住想起，这难道就是凝结在心间的乡情么？乡情似雨啊，就这样淋湿了我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