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到他家，就觉得很不舒服，几个高音喇叭开得震天响，而且全是摇滚乐。如果是小提琴或者古典音乐，那我还能接受。但是为什么开得那么响呢？人们谈话都听不见对方的声音。马丁把他父母的寓所当作了迪斯科舞厅，到处是闪闪发光的彩色灯泡，一直从天花板拉到墙根。马丁把他所有认识的人大概都请来了。中学朋友、大学朋友、汉堡同宿舍的朋友，还有服军役时的朋友。他到处应酬着，根本找不出时间和我谈话。

幸亏还有六个和我们一起到苏格兰去的速成班同学也在，于是我们在地下室找到了一张圆桌子，坐在一起。马丁不时地这转转，那转转，有时把音乐开得更响一点，他说这是为了增加气氛。过了两个小时，我的脑子被震得晕乎乎的，我再也没有情绪在这么吵的音乐声下和别人大喊大叫了。同桌子的人也是如此，大家越来越懒得说话。我恨不得马上回家去。

音乐终于轻了下来，在众人拍手下，马丁出来宣布，自助餐开始了。马丁特别强调，这是他母亲特意给大家做的。又是一阵鼓掌声。我们那一桌子显得非常安静，我老实地坐在那里观看着人们在临时改成的跳舞场地里蹦来蹦去。

当我的眼睛像摄影机似地横扫过去时，忽然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亚洲人交叉着双腿坐在地上，好像在那里打坐。他不是在打坐，而是静静地坐在一个卷起来的地毯上，低着头，一束黑发吊在前额，慢慢地在吃盘子里的东西。他吃得很慢，脑子里好像在想着什么似的。这是一幅多么有意思的景象啊！嘈杂之中的绝对安静。鲜明的对照。

“你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中国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马丁来到我面前，把我吓了一跳。

“那是愚谦，我们住在同一宿舍。他从中国来。一个好人。要不要和他认识一下？”

和他认识一下？他的问话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并没有这种愿望啊！马丁根本不等我回答，接着说：“我去把他找来，但是你得和他说英文，他还不会德文。”一转身他走了。

“算了吧！”我对他说。他好像并没有听见。

一个中国小伙子

不一会儿，愚谦已经坐在我的对面了。我现在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庞了。我很喜欢他的面部表情。到那时，我还没有见过很多亚洲人，在我们家的小市镇上一个亚洲人也没有，就是汉堡也不是太多，偶尔在大街上看见一两个日本人，还是一晃而过。总之，我常听人说，中国人是圆脸、扁鼻子和吊眼睛。可是坐在我对面的中国人，则是大眼睛，浓眉毛，窄脸颊和挺鼻子。看上去挺舒服的。

马丁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用英文说：“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这是愚谦。”然后在我们前面用手划了一个弧，对愚谦说：“这些都是我在苏格兰认识的朋友，他们都能说流利的英文。”

“真的吗？”愚谦那紧锁的眉一下舒展开了，高兴地问道。

“特别是Petra。”他用手指指我，向我挤了挤眼。“我去把音乐声音弄小点，你们好谈话。”

马丁把我弄得哑口无言，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现在轮到你了，”马丁走后，一个坐在我旁边的人说，“是你同意让他来的。”其他的人都跟着点头，附和他的意见。

“问问他，他是从中国什么地方来的？现在在大学读什么系？”旁边一个人在帮助我想问题。

愚谦已经听懂了，他回答得很爽快，他是从中国的北京来的，他想学历史。但他必须首先学好德文。愚谦说着很流利的英语。他是在哪儿学的呢？“在中国，当然了。”愚谦很自然地回答。我听了觉得不可理解并有些尴尬，我们这里的人都去过英国，还说着结结巴巴的英语。他开始主动向我们提问题了，我们费劲地回答着。

不知是谁又把音乐声弄大了。愚谦问我，有没有兴趣和他跳舞。我本来兴趣不大，但是音乐声大得又说不成话，还不如跳舞吧！谁知，刚一下场，就放起摇滚乐来。节奏快得不得了，愚谦在那里无可奈何地举手投足，看样子他并不懂得如何跳迪斯科，那他请我跳舞干什么呢？目的是不是想离开我们那个枯燥的桌子？

“你喜欢跳舞吗？”我问。

“很喜欢，但不是这种音乐。我喜欢交际舞。”

当时我在想，一个中国人在和我跳华尔兹三步舞，一定非常有趣。我于是问：“那你最喜欢跳哪种舞呢？”

“探戈。”

“探戈，在中国跳这种舞？”

“是啊！在中国我跳交际舞还得过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