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愚谦不会跳迪斯科，我们就离开地下室，来到楼上的客厅里。那里虽然已坐满了人，但是人们都在谈话，音乐声放得很低，没有人在跳舞。我们找到了一个墙角坐下，愚谦那静坐沉思的神情原来只是个假象，他忽然变成一个振作、开朗、激昂、健谈的人。他幽默诙谐，开始毫无顾忌地回答我提的问题。使我大为惊讶的是，他热爱欧洲文学，读过原版的英文小说。他不但会英文，还做过俄文翻译。他对欧洲的古典音乐也很喜欢。

“你也喜欢古典音乐吗？”他问我。我点了点头。

“你最喜欢谁的作品？”

“贝多芬的。”我说。我虽然很喜欢听古典音乐，但是我很少留意是谁写的。因而说贝多芬是不大会错的。

“譬如说呢？”

怎么着！他想考我。可是从他那友好的态度上来看，他是真想知道。“譬如说，贝多芬第五交响乐。”我犹豫地说。我实际上并不是指第五交响乐，只是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

“第五交响乐？”他哼了几个主调，不是我所想的，我弄错了。莫非五钢琴协奏曲？

“你是不是指第五钢琴协奏曲。”他又哼了几个调子，并且举起手做弹钢琴的姿势。一点也不错，就是它。

“你怎么那么熟悉？你是音乐家吗？”我问。

他摆了摆手说：“音乐是我的嗜好。我略略学过一点钢琴，也会拉一点小提琴和手风琴。我过去歌唱得不错，还参加过教堂里的圣乐团。”

一个中国人，参加过圣乐团，还会弹钢琴，拉小提琴和手风琴？我不禁怀疑起来。

“在中国，人们的生活都是这样的吗？”我问。

“当然不全是这样的，中国农村的人口占百分之八十，他们缺少这样的条件，但是在大城市，这就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我总感到，在西方有不少人对中国不够了解，你是怎么看中国人的？”

“怎么说呢？”我真不知怎么回答他。在学校里，我们并没有学到什么有关中国的知识，听人说的印象是：中国人难以接近，神秘，喜欢微笑。总之，给我们的印象并不怎么善良。有一次，我想了解中国，就给自己买了一本书，名叫《新中国》。但我翻了一翻，感到没意思，就送给姐姐当做生日礼物了。现在忽然在我旁边坐着一个友善的中国人，长得英俊，穿着入时，深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圆领毛衣，灰色的西装裤，还在教堂里唱过圣诗。这怎么和我过去的印象差得如此远呢？“我在电视里看到了有关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报道，我对中国人有一种完全另外的印象。”我说。

他摆摆手说：“那不代表中国。文化大革命只是一个短暂的政治运动。”

他问起我现在在做什么，我告诉他我目前只是与文件打交道，每天安排货物出口，是件很没有意思的工作。

“你为什么不去上大学？”他问。

“我没有中学毕业文凭。”

“为什么没有？不能补上吗？”

“当然可以，但是我的年纪已经太大了。我曾经因病缀了学。我可以到夜校去补课，然后上大学，但到那时，我已经太老了。”

愚谦惊讶地听着我说话，然后又好好地看了看我，问：“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岁了！”

“二十了！”他忽然大笑起来。“按你这么说，我已经三十好几了，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得从零开始，还要学一种新语言。汉堡大学刚收我做大学生，我还不知道学什么好呢！不过我很高兴，也很乐观。”

他已经三十好几了？我把他看小了十岁。我现在二十岁就说年纪大了，岂不好笑。

“你在中国读过大学吗？”

“读过，学的是外语。”

“那你为什么还进大学呢？”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下说不完。但是有一点我已经意识到，学习是无止境的，不能放弃一切机会。当一个人的知识增多了，到时候可以靠它增加你的收入，不依靠别人独立地生活。”他的话很受听，无形中他好像在鼓励我的自信和增加我的勇气。

“嘿！愚谦！”有人叫着他的姓名。“又在和女孩子调情了。”一个满头卷发的德国人陪着一个妇女向我们走了过来，他向愚谦挤挤眼说：“看样子，你在这儿聊得很不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