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
我不愿意别人叫我作家。“作家”其实是个很无聊的称号。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家”的。而“写作者”是一个很生活化很随意的词。有些轻松,有些随便,但终于放下心来,我只是一个写作者。
高更有这样一句话“我立于深渊旁,但却不跌入其中”。这个画家的风格非常异化,在那些大溪地的女人中,我看到一种原始、坦荡、无所畏惧。好的画家和好的写作者应该是这样,立于深渊旁,但却不跌入其中。冷静而客观,虽然在文字里很放纵——我欣赏这样的人,在文字里很放纵跌宕,但生活中,很羞涩拘泥。
真正的写作者应该这样,她的内心饱满丰盈。我想起卡夫卡。他是一个温度极低的写作者,一生在地窖中写作,没有爱人,没有爱情,也没有温暖。这种自闭非常符合写作的路径,真正的写作者,一定不喧哗,不热闹,不拉帮结伙。他只属于内心。很私人。
写作的人最丰富。内心里一片绚烂,像酒被发酵被窖藏。真正的写作者是老酒,时间越长,越有味道。那是一种很空灵的很自我的精神化的气息,内省,坚定,光芒,素色。
写作,是内部的事情。属于自己的内部,如一场洪水,淹没,再淹没。最终可以清醒过来。看到自己的文字,文字是妖娆的舞蹈,隔绝于内心。最夸奖我的一句话我仍然记得:看一百字,我知道这是你的文字。这句话是对我最大的褒奖,好与坏,有特色就好。
文字是个江湖。我们把文字当成奴隶,让它臣服于我们,表达我们,亲近我们。文字让我变得从容,变得风情,变得一步步蜕变成蝴蝶——我早年是一个没有任何特点的孩子,我知道自己有多木讷。是文字改变了我,我成为一个写作者,表达着自己最丰硕的内心,我的面貌因为文字都在慢慢地改变着……镜子中那个女子,安静,镇定,有着淡然的目光,不远不近,不热不冷,人前寡言沉默,选择一个人远行……
敏感,脆弱……从繁复中找出最妥帖最唯一的词,写作者,他拥有千军万马,他带领它们,冲杀,在纸上,在自己的江湖里。他让谁堕落谁就堕落,让谁有爱情谁就有爱情……想想,哪有比一个写作者更丰富的?豹一样的敏锐,一眼洞悉其中的悲欢。我翻看那些作家的照片,沈从文年轻时的照片让我惊愕。
那样苍茫空灵的眼神,豹一样。美,寒,却透彻所有。那是我最迷恋的一张作家照片,因为年轻,因为彰显了种特殊的力量。但沈从文人前拘谨,不会表达。不会表达是对的,太侃侃而谈不是写作者,而是演讲者,太伶牙俐齿亦是错误,生活上的木讷和笨缺恰恰是写作时的灵动。
写作者有着质地很好的张力。绵密、坚定、明净、温暖、犹豫、游移……不阳光,不靠近,很自我。最成功的写作者一定是彰显了自己所有的个性,无尽的,无休的,把时间溶解在人生里,呈现出一些模糊的不确定的颜色。时间是个最好的溶剂,可以显现出那么多真实和不真实。而写作者,提供用文字校对时间的功能……时间在这排列着,把一些事件,把一些情绪,给予重新的组合。多好呀,多美呀。我爱上这些优秀的抒写,带着自己固定的苍老与天真,一步步地走向自己,又背叛自己。
写作者死去,文字留下来永生。仿佛还魂记,再重新走进另一个人心里,在早春,在二月天里,读到了沈从文,仿佛与他邂逅,是三十年代的湘西凤凰小城吗?暮色苍茫,我愿意是江边等待的翠翠,在无垠的时光里,重新活一次。
我愿意做这样一个写作者,孤寒,低温,远离热闹与喧嚣,以孤独的姿态,独自开放。
摘自《渤海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