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发

那个雨天，坐在阳台赏雨品茗的他，突然放下青花瓷杯，觉得必须了却一下困扰自己多年的事儿。欠下的毕竟是欠下的，经了商，更明确这一点。欠了，无论多久，终是要还的。

望着客厅书柜内成套成行的精装图书，他的目光有些飘忽。20多年过去，那爿小店还存在否？与当时的穷学生相比，他如今投资的房产成了都市的地标，在各地现身俨然一副前簇后拥的成功企业家。岁月在变更，变更得在那个雨天突然稍作停滞。

有了车，路变得短了，两个多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

小镇的变化很大，新起了接连的楼房，但主要街道依然。在这儿上过三年学，一切自然那么熟悉，不费劲儿就找到了原本的位置。真是难以置信，书店还是原样，一点儿都没变。要说变化，是变得更旧更老。陈年的白灰墙皮剥落了些许块斑，陡然凸现着沧桑。木制门面虽漆色半褪，仍是对开的书形，左页为门，右页整扇落地橱窗，玻璃后面斜坡状陈列着分层的图书。

远远地望着，很久。

再慢腾腾地吸了三支烟……

猜想店内的模样？是啊，20多年过去，会变成什么样子？

掐灭烟头，整理一下衣领，庄严地进去，猜想的所有可能瞬间毫无意义。四面依墙竖立的书架挤满书籍，中央相连的三个大几案平躺着各种版本的读物。与其他书店不同，书架前半米处是成排相连、足尺高的木台儿，以供阅者坐憩——它意味着，这家小店的主人是欢迎顾客长时间翻阅的。

竟然，竟然，除了图书是新的，店内其他几乎维持原貌，格局一点儿都没变，这么多年……

企业家双眼一热，潮雾笼罩了视野。旧景恢复着记忆，似乎再现了当年。瘦弱的身板，把书摊开在膝盖。随着书页的翻动，脑袋不禁摆来晃去。有几次，借用上面书页的遮蔽，轻轻撕掉自己需要的某些页片。虽然小心翼翼，每次都免不了心跳如鼓，冷汗湿背，如惊弓之鸟。而那一回，他分明听到自己撕扯的“滋啦”声，脆响，惊惧地抬头注视店主的目光，心口一堵，眼前泛黑——完了，露馅了！大脑一片空白，纸张却因双手战栗得抖抖索索而沙沙作响……直到明白主人根本没瞅他，而是眼光穿越他的肩头在计算些什么，才长出一口气，捏了两把汗，草草撂下似烫手的书，逃也似的夺门落荒而去。再也没有重返那爿小店，虽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刺激了他一年又一年……

往事不堪回首！

更令他惊讶的是，店主竟也未换他人。人，是老了，眉眼举止一下便熟识得出来，像旧版的图书，纸质泛了黄，还是原来的版式。

不仅因为雨天，就算平日里光顾书店的学生也少多了。有人建议添置些电脑以上网吸引更多学生。那还是书店吗？老人说，儿子不愿意接手，自己就坚持着，身体不如以前，生意又不好做，经营多年的老店不久真的要关门了……

终于很不好意思地提起当年偷偷撕过书页，老人宽容地笑了，没说什么。

企业家很想表示一下！如果当年没有这爿书店，或许就没有他的今天。多少发奋图志、充满英雄主义的故事，都曾在这儿一页页翻过。至今能准确报出自己最后逃离书店的年月日——那一幕在他身后一次次回放，像烙进记忆一般。

店主从里间拿来一个本子，封面标注着某年某月至某年某月。翻开本子，查到那个日子。老人平静地递过来——

企业家看到那页是这样写的：

今天丢失、缺页图书记录：

《骑鹅旅行记》，穿一身草绿色衣服的男孩拿走。

凯斯特纳的《两个小洛特》第39—42页，《5月28日》第23—24页，瘦弱的菜色小脸，两个羊角小辫子的女孩撕掉。

《达尔文传记》第65—68页，穿毛蓝上衣的女孩撕了，同伴藏在衣角下带走。

原来如此了如指掌，只是自己暗暗地记录，然后很快把丢了的或被撕毁的书重新补上。他明白，这些书籍才是孩子们最需要的！

老人竟然有20多个这样的记录本。显然，这样做的孩子不少，店主却从不揭穿。

这对企业家来说，像是车的前挡风玻璃被突然震撼，碎得稀里哗啦，斜雨般落英缤纷，自己的心也挂在了半空，一时间不知所语！

半晌，他决定把这些记录本都买下，并且把被偷去或撕损的图书的全部费用都补上。老人笑笑说：成！这么多人里头，有一人能回来，书店这么多年，就没白撑！

再以后，企业家闲暇常驾车外出，还是在镇口便远远地停了车徒步进去，而后坐在书店，轻轻地把书摊开在腿上。日复一日，直到店主老去……

同时，企业家在各地开办了多家小型书吧，设置座台之外还配备了饮水机及纸杯。尤其是专门制订了一项针对读者的规定，令分店经理及员工吃惊得莫明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