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耀峰

在世界上众多动听的声音中，我最爱听的却是平原的声音，那声音历久弥新，持之以恒，亘古如斯，让人永远也听不够。那声音发自幽冥，笼罩宇审，充斥苍穹，浩浩乎，缈缈乎，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如天籁，似仙乐，为一个个漫长而又短暂的春夏秋冬的日子做着永恒的伴奏和生动的佐证。聆听平原的声音，在平原的声音中陶醉，身心与平原的声音融为一体，是人生的一大乐事，更是人生的一个极高境界。

春天里，当第一缕略带着料峭的春风掠过时，平原开始苏醒了：结冰的水面如同受了击打的玻璃一样有了轻微的紧乍乍的炸裂声，在那绵延无尽的炸裂声中，鱼儿开始在水里唼喋有声；背阴坡里的积雪开始了艰难的溶化，这时候你趴在雪堆上聆听，会听到雪下面有一阵阵细微的如同蚕吃桑叶的沙沙的声音，又有一阵琴弦弹奏时的琮琮声，如果听得久了，你还可以听到一阵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缥缈的若有若无的松涛声，其实那不可能是松涛声，那应当是美丽的雪花在春日里做的第一个缠绵的美梦，那声音应当是雪花在梦中献给春天的一首祝福的歌曲，或者是她的呢喃细语。而这时候你如果来到广阔无垠的麦田和油菜地里，俯身在麦苗和油菜上凝神静听，你会听到麦苗和油菜的哈欠声，土壤的呼吸声，细长的麦根和油菜根的生长声，土地里众多生物梦境中的絮语声；你如果走近路边的一棵白杨树，走近一棵椿树或泡桐，你会听到树身的血管里汁液流动的哗哗声，那声音从树根开始，流过树干，流过树梢，最后在树枝上催生出片片绿叶……小羊在河边戏水，雏鸟尖叫着要母鸟喂虫，一只蛾从茧壳里探出了稚嫩的脑袋，万物都在破茧而出，破茧的声音浑大而又响亮，如同阳光在天空中飞舞……这时候你会觉得阔大的关中平原是一个硕大无比的音箱，这个音箱正在弹奏出一阕美妙动听的春天奏鸣曲，而春天就在这乐曲声中一点点成长。

夏天里，置身于关中平原，你会听到葱绿的白杨、云杉、泡桐、椿树旺盛的生长声，那种声音如同小河的流水一样叮叮咚咚，你会听到金黄的麦子成熟时的吸吮声，那是如同婴孩的吃奶声，你会看到甜腥的奶味儿在周围的空气里回荡，你会立即被这人类诞生时所具有的动听的原始的美妙音乐所打动，你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关中平原，我的母亲！你还会从结荚的油菜、累累的果树、披红挂绿的辣椒身上，听到它们成熟时如同露珠滴落玉盘时的声音，那是一曲曲对生命的礼赞与感谢，对平原的感恩与叩拜。当你倾听上一遍平原大地上的种种声音后，你会觉得夏天的关中平原的声音阔大，豪迈，饱满，充盈，有一股如初生牛犊一样的虎虎生气。置身于这样的声音中，你周身的热血也会沸腾，你会觉得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你会创造出人间的奇迹，干出让世人惊讶的骄人的业绩。

到了秋天，关中平原充满了无处不在的天籁之音：金黄的玉米一边露出了灿烂的笑脸，一边在喁喁絮语，向大地叙说着丰收的喜悦与欢畅；红灯笼样的辣椒在风中摇动着身肢，似在弹奏着一排排竖琴；大豆在阳光下卜卜的炸裂声却像是欢快的鼓点，敲击在人们欣喜的心头；一株株茁壮的树木在经过春与夏的洗礼后，树干丰盈，高洁的灵魂在向着高远的天空飞翔，金黄的树叶带着感恩的心情在风中翩翩起舞，唱着幽婉的歌曲洒向平原这个她们幸福而又神往的归宿之地。这时候的平原多么像一个刚刚分娩的母亲，疲惫，安详，幸福，愉悦，甚或还有一丝痛苦，轻轻地长长地吁气，呢呢喃喃，絮絮叨叨，如果侧耳静听，你会听到大地疲惫的喘息声。而无以计数的秋虫的奏鸣既是它们生命的律动，也是对平原母亲丰收的赞颂。

冬天到了，当一阵阵北风刮过的时候，当一场场飘飞的雪花在大地上降落的时候，当大小动物进入了低体温蛰伏冬眠的时候，平原显出了少有的平静与安宁。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泡桐、椿树在寒风中做着绿色的美梦，梦中的呓语竟也带着淡淡的绿意；碧绿的麦苗和油菜在厚厚的雪花下面平静地卧躺着，但它们的根须却在向大地深处呼啸前进，给它们呐喊助威的应当是沉稳安宁的平原。这时候你在平原上屏气静心，凝神静听，你会听到平原深处的声音像一朵朵厚重的绿云在它的天空缓缓移动。你会看到树木、小草、麦苗、油菜一个个斑斓的美梦，它们梦境的画面无一不是明亮的阳光、和煦的空气、温暖的春风……

平原永远是博大的，宽容的。当夏天狂风暴雨在平原的上空肆虐的时候，当严冬暴雪朔风呼呼作响的时候，平原在默默地忍受着，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现象，平原的主题词永远是阳光与春风。不管多么聒噪的声音都会被平原稀释与化解，噪音永远也不会在平原形成回声。

平原的声音是恒久如斯的，但又是易逝短暂的。平原的声音是无处不在的，但又是神秘难找的。世上的人并不是每一个都能听到或者听懂她的声音。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与平原的声音无缘，或者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