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 岸

韬光先生：

大著《诗圣杜甫》已拜读。

为历史人物立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人物传记，有的是严格意义上的历史著作。《史记》中的本纪、列传属于这一类。司马迁被称做伟大的史学家和伟大的文学家，他的著作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但还不能认为是“纪实文学”。

以真实的历史人物为主角的文学作品，现代有，古代也有。或用散文，或用诗歌，或用戏剧。白居易写李隆基和杨玉环，用诗体，成《长恨歌》。洪昇写李、杨用戏剧体，成《长生殿》。他们并不严格按照历史事实。《长恨歌》中有句：“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把玄宗夺媳的丑行掩盖了！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与陈寿的《三国志》之间，差距何等大！

今人写古人传记有的是历史著作，有的是文学作品。前者如《唐高宗李治》，如吴晗的《朱元璋传》；后者如郭沫若的剧本《蔡文姬》，如臧克家的长诗《李大钊》。两种著作，主旨分明，并有交叉：前者要求文学性，后者必具真实性。文学需要虚构，传记文学的虚构必须限制在历史真实的框架内。

历史的存在，是第一真实。第一真实不能复制，即使科技发展到今天，有了录音录像的手段，也不可能全部重现历史的第一真实。史书所记载的，是第二真实。李斯临刑前对儿子说，不可能再带着黄犬到东门外散步了。当时谁听见这话的？韩信摒除左右，与人密谋谋反，谁又听见了？《史记》所记载的是根据当时所能收集到的史料，其可靠性如何证实？然则《史记》千百年来被公认为信史。这个信史，已经是第二真实。而作为文学作品的人物传记，渗入了更多的虚构成分，它们只能是第三真实。郭沫若在剧作《屈原》中丑化了宋玉，真是委屈了这位被杜甫誉为“风流儒雅亦吾师”的战国诗人了，又创造了一个女子：婵娟，这个人物在历史上从未存在过。虽然这类作品所反映的只是第三真实，但传记文学并不因为这一点而降低它的价值。

今人创作的传记文学，特别是近些年来，大多集中在写帝王将相。二月河为封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皇帝写了不止一部传记。此外，张居正、曾国藩、张之洞等人的传记一一问世，流传甚广。

为什么诗人立传的作品不多见呢？中国历史上诞生过许多伟大的诗人，除了郭沫若写过《屈原》外，我们还没有看到以三曹、王杨卢骆、小李杜、苏辛、李清照、陆游等为主人翁的文学作品。

令人十分高兴的是，你完成了《太白醉剑》《诗圣杜甫》的写作，还在写白居易，合成《大唐诗人三部曲》的大工程。我向你致以诚挚的祝贺！你做了一件意义重大的开创性工作！

最近，我读了你的《诗圣杜甫》，被深深地吸引了。我读过闻一多的《杜甫》，那是学术研究著作。我读过冯至的《杜甫传》，那是一部历史著作。我涉猎过肖涤非、傅更生、朱东润等有关杜甫的专著，他们在杜甫研究上都做出了贡献。我还读过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这部书令人失望。郭沫若任意褒贬李杜，做出一些使人不能接受的论断。郭晚年成为御用文人，这部著作中的某些观点也来自上面。这不是严肃的治学态度。

你的《诗圣杜甫》，以长篇小说形式出现，是一部有分量的传记文学作品。我读后，觉得你这部书有四个特点：

一、忠于历史真实。杜甫（712-770）生活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代，今人写杜甫，只能根据历史上传下来的史料，仅靠新旧《唐书》上的杜甫本传当然是不够的。你参阅了大量其他史料，包括对杜甫的研究著作，不仅参阅而且做了深入研究。另外，更重要的，是你阅读并学习了杜甫本人的全部诗歌作品。杜甫的诗被称作“诗史”。因为杜诗从多个侧面反映了他所处的时代，也同时塑造了他本人的伟大形象。杜诗写自己从少年到暮年，可以说铸就了一部卓异的自传。你以杜诗为主要依据来为杜甫立传，是最准确、最明智的选择。有一种评价作品的说法，叫“无一字无来历”。这未必是褒，因为这样做，也会扼杀创造力和想象力。但写传记文学，必须重视真实的史料。你的这部书，几乎做到了“无一字无来历”，这句话对你来说是褒不是贬。

二、适当的虚构。这里我着重“适当”二字。你占有的史料，极为丰富，毕竟有限。在有限的史料的基础上，发挥合理的想象，补充史料的不足。这里我又着重“合理”二字。没有想象和虚构，便只有史料的复述，必定干巴、枯燥，只有点，没有线，或者只有线，没有面；通过想象，进行虚构，便有了生动和活泼，便有了线，有了面，甚至有了立体。但想象必须合理，虚构不能“向壁”。你的这部书，正是按照上述原则创作的，从而把杜甫塑造成一个有血肉、有生命、有思想、有灵魂的、呼之欲出的伟大诗人形象。

三、反映时代。你通过杜甫的个体，反映了他所处的时代：通过对那个时代的描述，烘托了杜甫这个伟大诗人的性格和命运。明人胡震亨指出：“以时事入诗，自杜少陵始。”这里所说的“时事”即当时的社会现实，人民生活，时代风貌。杜甫所经历的，是一个大变动的时代，他经历了歌舞升平、矛盾激化、安史之乱的大动荡、大苦难，经历了颠沛流离的日日夜夜。杜甫诗作反映了这一切。你根据杜诗，自然、客观地反映了那个时代。但客观并非冷漠，你的描述，有选择、有重点、有安排。杜甫从侍奉皇帝转到走向人民，你强调了后者。杜甫历尽艰险，始终关心国家的前途，同情民间的疾苦，坚持清明政治的理想。孔子曾被称为“圣之时者”，你笔下的诗圣杜甫，是一位“圣之时者”。

四、运用浅近文言。你这部书作为一部古人的传记，用浅近文言写出，能使读者感到更贴近古代和古人。你的浅近文言，有时已达到运用自如的程度。如60页有一段文字：“粉墙顶部绘着数位仙姬，彩带飞舞，云裙飘飘；四周山花烂漫，鲜艳奇特。此花传闻乃维摩诘以法力使仙姬自天庭撒下，暗溢芬芳。粉壁正中为维摩诘像，容貌清瘦羸弱，神态欲言又止；手持苍耳团扇，若有清风徐来；双眸明亮，包含睿智与慈悲；其眼珠仿佛随杜甫身影转动，似有深意。”这段文字，流畅兼精炼，状物写神，不仅彩色缤纷，且富有动感和立体感，充分发挥了汉语的潜能，可作为你掌握浅近文言的标本。你也有可议之处，如209页“家父”，220页“家兄”的用法，似不合常规。其他用语也有一些不尽妥帖之处。

你这部书中排印错字较多，特别是在引用杜甫诗时有错，应予注意。仅举数例：370页“坐觉妖气豁”中“气”应为“氛”；420页“魂来枫叶青”中的“叶”应为“林”；421页“寄书长不避”中的“避”应为“达”；475页“西山白雪三奇戍”中“奇”应为“城”；531页“文采风流犹尚存”中“犹”应为“今”；“先帝一马玉花骢”中“一”应为“御”，如此等等。有些可能版本不同，但有些是明确的错误。其他可能还有。由于校对不认真，致使所引杜诗中错字多多，使你的这部佳作蒙受了损失，更使杜甫蒙冤，这是对诗圣的不敬。我作为读者，希望这部书在再版时能改正。

以上说了我的读后感，未经深思熟虑，如有不妥之处，请见谅。

祝你的《长安居易》早日杀青。

祝健康愉快，工作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