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上，我倒还真抓着他老人家一尾巴，不光敢说他老，还敢斗胆说他小。他60多岁时，豪气冲云霄，心想我还有什么没玩儿呢？学开飞机去吧！凭这年龄，老大哥当定了，我是开个小蜜蜂还是R22呢？

结果去报了班儿，头一天过来，看见我爸在那儿跟教练报道呢。

那年我爸72。

关于张又旭这个名字，有些你在网上可以搜到很多：他有1000块劳力士，缘起自“小学考试，总要看个时间吧”；他1965年开始玩儿哈雷，那时人均月工资40块，他花600块买了辆二手的SPRINGER；他有几亩地的仓库，“千壶千砚千烟斗，20吨翡翠石料，瓷器书画”。

有些你基本搜不到。比如他的家世，他的企业，他几十年起起伏伏的人生。

不过，这本书不是八卦小报，同样不聊这些。

其实我也不知道。

老爷子从没对媒体说过，跟我爸聊天，也不聊这些琐事。刨根问底，落了下乘。我佩服的，是他逍遥平和的中国老贵族范儿。

他有无数宝贝，但他忌讳别人叫他收藏家，因为他根本就没个收藏样子。他拆了N多名表，把机芯放在一个百宝格里，随玩儿随拿。反正只进不出，根本不关心落多少灰尘、升值与否。多好的雪茄红酒茶杯茶壶，也都是用来招待客人的。顾景舟几十万的茶壶，包浆洗掉后被张又旭拿来给客人泡茶。而且你压根不用受宠若惊，在他眼里，礼数远重于金钱。他都丝毫不以之为重点，你又何必纠结于此？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是逍遥王。学开飞机，虽然我爸比他年纪还大，但张又旭胆儿大。他开的是开舱飞机，跟大气完全接触。上了低空，耳边呼呼的风声，真感觉自己在飞一样。他鉴定珠宝、鉴定手表。张又旭已经玩腻了一个没失败过的表演：“你拿着1000万美元跟我走，45天内我说哪国就哪国，最后让本钱变成2000万美元，我一分钱都不要。”

他垫钱垫时间，为走向世界，帮北京手表厂设计过几块陀飞轮表，在巴塞尔钟表展吓了瑞士人一大跳，不知道这位高人拆过的表，比他们百年作坊里老师傅造的表还多。而他读的书，显然比拆的表还多。“真正的牛人要博览群书，二十四史随君问到，若有一句答得不对，愿以首级相谢。”

他养过三只藏獒，不幸去世，埋在自家院子，谈及黯然。现在的伙伴是鹩哥。晚上吃饭喝酒，就站在饭桌不远处，没事儿幽幽地飘出一句“夜晚特别好”。

身居解放前一个京城家世显赫的家族，经历过新中国成立、“文革”、动乱，张又旭的人生不可能一马平川。至少大家都知道两件事：“文革”时候，为了让家里吃上饭，光绪的一个砚台他当了6块钱；他玩所有的奢华玩意儿，但没有用继承家族的一分钱。这些财富，都是自己赚出来的。

张又旭经历得太多了。普通人只想到如何度过时间，有才能的人设法利用时间。

有媒体说张又旭是“最后一个贵族”，我举双手赞同。

我认为，贵族阶级，和贵族精神，是两个概念。前者是有各种经济政治特权的阶级，老百姓对之多半没什么好感，而贵族精神，是人格的高贵。法国大革命，断头台走过多少贵族，贵族精神却流传下来。因为它对立的不是平民精神，而是奴才精神、流氓精神。

如果只有住别墅、买豪车、打高尔夫，挥金如土、花天酒地，对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不是贵族精神，是暴发户精神。《泰坦尼克号》里面，有贵族精神的人是对ROSE说“抱歉，我没能为你造一艘足够坚固的船”，然后选择与他的船待在一起的船长；是在旁人恐慌逃命时，他们安静演奏到最后一刻，用琴声舒缓死亡恐怖的三个小提琴手；不是抱着别人女儿上船的ROSE的暴发户未婚夫。

低调、自明。贵族一般财大，但气不粗。修养和眼界的高度，让有贵族精神的人知道世界有多大，历史有多长，自己站在什么地方。淡泊名利，因为争夺名利无外凡人琐事，太累。对原则有着淡定的坚持，就像决斗时相距20米，你我各拿手枪，直到有一人倒下为止，绝不犯规。自尊甚至自傲，并且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需要恪守。阅万卷书，行千里路，最宝贵的财富不是金钱，而是荣誉和修养。

当然我说“贵族”，老爷子未必同意。他更愿意当个门清的纯粹玩主，享受刺激而美妙的生活。但他就是皇城根真正的主人。不因为他是挂名的北京市市长，或者祖上是管着北京城的哪个大帅（确实不是啊，没有暗喻），因为他知道北京，哪四棵核桃树结的核桃最好吃，哪口井的井水最甜。

他心中，大概觉得人人皆可圣贤。就如他觉得，没有什么事会是他办不了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