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常来找我，但我想我是决不会嫁他的。他既不高也不瘦（我喜欢高瘦子），并且有许多女朋友，在我看来是个“坏人”。但那年他过三十岁生日，我带了一束桂花和蛋糕去看他，他好高兴，临时约了几个朋友来喝酒庆祝，切蛋糕时，他站在那儿直笑，两个门牙长长的，好傻，完全不是我平时看到他的那种样子。还有一次，我们在月光下散步，他看着月亮，走了好长一段路一句话也不说，慢慢哼起来，声音低沉而优美，哼着哼着，歌声全变成他对母亲和故乡的呼唤，听得我的心紧紧地抽起来。侧脸望他，也正有泪自眼眶滚落，透过松针的月亮在泪中碎成千百个。好像也不坏。从他做的许多事上，慢慢看出一个人的表面和内在完全是两回事，而后在星子和月光下又走了三年，走出了细细的恨和满满的爱。

我爱月亮，山居，和空想。他说要为我造一间小茅屋在山坡上，屋外种棵大榕树，树下放把椅子，让我整天蜷在上面思想和流泪。他将为我做一切。

婚后，他的确努力替我做许多事，洗青菜——洗好是揉成一团的；洗衣服——一件一小时；扫地——扫一半又去看书了。

时光使人成熟和衰老，他好像却比几年前更小，会傻笑，会做滑稽样，会求你给他东西吃：“一点点，再一点点，就感激不尽。”会抚平你起落不定的情绪。最主要的是彼此在生活上的步调一致，他要适应你的，就是你自己所要适应的。幸福的生活，或者并不在完成你的梦境，而是当你发觉并非你的梦时，及时起来适应它，你就得到你要的一切了。

我没有住成山坡上的小屋，但我知道它仍在，有一年的有一天，我们会在云涌得最多的那个山坳里找到它。你若到山里去采云，请不要走得太深，采得太多，因为会惊醒那朵云根下银髯白发的老公婆。

在七对佳偶的文章中，桥桥的这一篇被公认为写得最好。痖弦不止一次地感叹道：“桥桥非常有才，可惜病把她毁了！”他曾经这样对人介绍：桥桥从小身体不好，是有名的病号，左耳失聪，又患肺结核，住过六次荣总，开过三次刀，左肺切除，肋骨拿掉五根，她的病历如果装订起来，可以像新、旧的圣经那么厚。因此，当桥桥生下长女时，亲友们都非常高兴，认为是一个奇迹。痖弦对往昔生活的回忆，总有着晚上背她去医院的情景，以前住在四楼上，常常是上下来回反复背。有一次桥桥在大年初三病倒了。整个新年就在医院里度过。怀二女时，桥桥肠阻塞，带着胎儿还开了一次刀。倒是这小豆，X光照啊照的，一点影响也没有。痖弦说：桥桥就像我们中国，多灾多难，什么苦都受过；又像圣徒，之所以到人间来，是为了见证许多道理。

他们的长女景苹（乳名小米），于1970年7月出生；二女景萦（乳名小豆）相隔十年，于1980年7月出生。痖弦自调是北方人，吃五谷杂粮长大，所以叫女儿为小米、小豆，本来还打算有个小麦，因为桥桥身体不好不想了。给两个女儿取名，有纪念家乡的意义。苹是他外婆家村名平乐的谐音，萦是他家杨庄营“营”的谐音，痖弦的童年就是在这两个地方度过的。狄更斯有《双城记》，痖弦有“双村记”，这使他颇以为自豪。

这样一个四口之家，是非常和谐、美满的。

痖弦主外，桥桥主内。痖弦的应酬多，常要桥桥一起出去，但桥桥宁愿待在家里做贤妻良母，把家务弄得清清爽爽，把孩子照顾得妥妥帖帖，让痖弦毫无插手的余地，以至于痖弦有时还要抱怨，桥桥的家事“做得过分好了”，影响到健康。

虽然较少外出，家里却常是高朋满座。两口子都好客，桥桥又善烹饪，一做就是十几道菜，深受来客欢迎。尤其是她包的馄饨、下的素面，吃过的人常久久难忘。

在家里，他们两人都很孩子气。例如：桥桥使小性子的时候，痖弦只要背着她在屋子里转三圈；或者把她抱起来，抱得很高很高，高到可以够得着天花板，她就破涕为笑了。有时桥桥拐不过弯来，痖弦便这样想：“她是我女儿的妈呢！”就克制住自己，任她发作，父女三人一起受处分。有记者问桥桥：“你们夫妻之间有没有过争吵？”桥桥回答：“有是有，但吵不起来。人们是吵架、吵架，我们是只有我‘吵’，而他不‘架’。”

痖弦特别疼爱孩子，父女在一起时常以诗作对话。例如：痖弦说“眼睛”，小米就答“是黑色的溜冰场，周围是栏杆，有时会下雨”。“枕头呢？”小米答：“头的沙发”。由于高兴，把心肝儿、宝贝儿都挂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