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彼德

有一次他亲亲孩子的小嘴，她嫌父亲的胡子扎，痖弦故意皱眉：“小米，你嫌爸爸？”小米说：“没有呀，我把它擦大嘛！”过了一会儿，他又亲了亲她，她仍有点儿嫌，但不好意思再擦，改用手指去按嘴巴。痖弦问：“怎么啦，又嫌爸爸？”小米说：“不是啦，我把它按进去嘛！”小豆比小米小十岁，有个朋友帮她算过命，说这孩子将来不得了，秀外慧中，35岁一鸣惊人，45岁掌握大权，千祥云集，推算起来到那时痖弦也有百岁了，所以他打算作人瑞，每天早上晨跑，好赶上老二的这一段荣华，对小豆更宠爱有加，要什么给什么。倒是桥桥主张“爱不能毫无保留，爱一定要有距离，爱不该是那么表面化”。在一般人家，都是严父慈母，在痖弦家则刚刚相反，是慈父严母，这是由他们的性格决定的，也是一个绝佳的组合。

痖弦的诗，多数比较严肃深沉，只有一首《给桥》，抒发了他强烈而真挚的感情，是他唯一的一首情诗，为多家爱情诗选选载。

常喜欢你这样子

坐着，散起头发，弹一些些的杜步西

在折断了的牛蒡上

在河里的云上

天蓝着汉代的蓝

基督温柔古昔的温柔

在水磨的远处在雀声下

在靠近五月的时候

（让他们喊他们的酢酱草万岁）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地、多么地长啊

从有某种诅咒久久停在

竖笛和低音箫们那里

而从朝至暮念着他、惦着他是多么的美丽

想着，生活着，偶尔也微笑着

既不快活也不不快活

有一些什么在你头上飞翔

或许

从没一些什么

美丽的禾束时时配置在田地上

他总吻在他喜欢吻的地方

可曾瞧见阵雨打湿了树叶与草么

要作草与叶

或是作阵雨

随你的意

（让他们喊他们的酢酱草万岁）

下午总爱吟那阕《声声慢》

修着指甲，坐着饮茶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长啊

在过去岁月的额上

在疲倦的语字间

整整一生是多么长啊

在一支歌的击打下

在悔恨里

任谁也不说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那样的呢

遂心乱了，遂失落了

远远地，远远远远地

《在地里与文化的双重乡愁中》

生活有常规与非常规两种形态。常规形态一切井然有序，起居按部就班，日子是数不清的平淡重复，生命就在这些平淡与重复中折旧且磨损。非常规形态一切杂乱无章，行止尚待安排，日子是数得清的新鲜与突然，生命就在这些新鲜与突然中升华并闪光。痖弦的1966年至1968年，就属于后一种形态。

9月16日早晨，闹钟一响，桥桥就哭起来，哭得痖弦心如乱麻。古人写别绪离情的诗他读过不少，竟找不到一首能贴合此时此刻的心情。松山机场风雨凄迷，飞机打个转便钻入层层云障之中。痖弦木然地坐在机舱里，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花这么痛苦的代价。

17日（美国仍为16日）上午抵达旧金山。机场移民局官员人高马大，态度和蔼，入境手续简单明了，给痖弦留下极好印象。办完手续后即打电话给友人叶珊，叶在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攻读比较文学的博士学位。

1小时后，叶珊开车来接痖弦。叶说，外国旅客如果想对美国产生良好的第一印象，以选下列两处作为来美的入口最为理想：一是从海上坐船进入纽约港，经自由神像远望曼哈顿区，可以看到典型的美国建筑林，商业大都会雄伟奇恣的天际线；一是从旧金山下机，驱车穿过美丽山坡住宅区，经旧金山海、金银岛附近一系列的大桥，前往柏克莱或奥克兰，可以体会出机械的迫力和轰然之感。当他们从旧金山机场一路经过五彩缤纷火柴积木般的公寓建筑，穿行于海湾大桥高耸的钢铁结构之间，痖弦立即被美国之新之美镇住了。

柏克莱，叶珊曾译为“波克丽”，戴天则戏译为“不可来”。其实此地水木清华，人文荟萃，最值得一来。痖弦纳闷：不知诗人从哪种角度来衡量这个幽静的小城？中国学人如蒋梦麟、闻一多等早年都来此受过教育，蒋著《西潮》一再提及的“卜技利”，就是这个地方吧。美国著名作家杰克伦敦、史坦贝克、萨洛扬，也在此地度过学生时代，或留下生活的一鳞半爪。

柏城的房子顺着小小圆圆的山坡迤逦而建，老圃苔径，绿树掩映，有极浓厚的西班牙情调。叶珊的家在离加大图书馆不远的维琴尼亚街，一座藏在榆荫下的小楼，在繁叶间隐现很能代表他的诗、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