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机器相当复杂，他必须极为专注，方能拆卸装配。这机器的操作当然与他的文学创作风马牛不相及，然而他却深切了解：短暂地变换“工作对象”，反可达到休息的目的。痖弦把这个休闲观念联系到收藏，在繁忙的工作间隙，不时逛逛古董民艺店，或整理把玩自己收藏的任何宝贝蛋儿，应也能达到相似的功效。所以，他专请薛平南为他刻了那方章，表明有规范的收藏不会玩物丧失，反而有利于自己的工作，促进事业的发展。

收藏，是最美的享受。痖弦以太师椅为例，说他像王阳明“格竹子”一样，凝神观察家藏的太师椅，研究太师椅做得那么高的背景因素，想了一个上午终于想通了。痖弦猜它一方面是从坐有坐相、正襟危坐的礼仪上来考虑，另一方面可能是要表现衣服下的美。中国式的长袍，描龙绣凤，何其华丽。试想，两位官人对坐闲庭，衣服上有绻绻潮水，有莽莽日出，多么热闹，也是一种美的享受！如果坐在现代人的沙发中，窝成一团，那全完了。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智慧。

外国人可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们穿的西装裤，小肚子部位开了个小便口，钉上纽扣，方便是方便，可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两国元首见面，为了不分尊卑，都坐在沙发上，中间隔个茶几，茶几后坐个翻译，正式场合还不能跷腿，新闻记者照张相，活像两个人在坐马桶。我也收藏了几件古人的衣服，有绣花衫，还有男裤。中国人的裤子，分裤腿和裤腰，裤腿是硬挺的料子，裤腰则永远是软料子，穿在身上妥帖又舒服。西方人的西装裤，却不分裤腰、裤腿，裤腰部分加上衬里，反而特别硬，只是现代人穿惯了，不觉得丑与不方便。听说画家溥心就喜欢穿中国式裤子，很少穿西装裤，也许是体会到我所说的奥秘吧。想到这里，我就非常开心，仿佛听到了古人和我超越时空、灵犀一点通的笑声。

在痖弦家，笔者看到他觅集的民间艺术品。有锣：戏锣、童锣、更锣。锣声使他回到童年；邻居张大娘丢了鸡，敲锣寻找：“谁偷了我的鸡啦？当！”乡公所开会，敲锣通知：“明日晌午到庙口开会，当！”有灯：马灯、汽灯、煤油灯、菜油灯。痖弦对古人的设计赞不绝口：灯分灯台、灯碗两部分，二者是分离的。灯碗放在灯台上，可以使灯光普照桌面，方便看书、做法；灯台怕倒，分量往往较重，愈重的是灯台或灯台价钱愈贵。灯碗装油和灯草，通常做得比较轻巧，可以单拎起来，到黑沉沉的院落里开门，或者贴近地面寻找一根遗落的绣花针。提起灯，就使痖弦想到母亲，他十七岁离家就再也没有见到她老人家的面。小时与母亲相处多是在灯下，母亲一边做针线一边给他讲故事。母亲的刺绣远近闻名，所以他一看到刺绣就要买，以为都是他母亲绣的。还有手炉，冬天天气冷时可以用来取暖。痖弦曾买过一件落有张鸣岐款的手炉，张鸣岐是工艺美术史上有名的制炉师，据说他的炉有四个特点：一是造型简约美观；二是炉中炭虽甚，而不过热；三是炉台开合容易但极严密，虽久而不松懈；四是非常结实，人站上去踩都坏不了。不过说归说，他可不敢真的踩，当时在店里看到这手炉时还不敢露出高兴的表情，否则老板见了价钱马上不同。还有水烟袋、算盘、鸡碗、钱庄的钱版、插秧时戴在指甲上的铜片（避免指甲受伤），甚至还有夜壶，残留着时间的骚味，内有很厚的尿垢，他花了好几种强力肥皂水洗掉，干净得可以泡茶……看到这些东西，痖弦就看到了他的故乡——中国河南省南阳，又回到那过去的时光。收藏，对于他来说，就是怀旧，就是一种文化乡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