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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 初春的早晨,很舒服,阳台盆景石榴上还挂着未干的露珠,冷而晶莹,悬在叶梢,像女人腮边的眼泪,欲滴还休,颇有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之状。 这样的辰光,早早起床,一个人在家临帖写字,笔尖与纸面厮磨出一片柔情,像侠客真气饱满时的挥毫,虽不是力透纸背,却也能墨迹纵横。 我近来对书法有了兴趣,严格说应该是对墨迹的沉迷。墨迹暗淡,有一种古典的优雅。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家的壁橱上有一张怀素的狂草挂历,走笔枯若秋风,斑斑驳驳,让人觉得简洁而通灵。 尽管当时一个字也认不出,但我能感受到怀素笔势的有力,俨然是舞动了极其高明的剑术,使转如环,奔放流畅。 打开记忆之门,脑海中常常有这样的镜头:一个少年仰着脸,阳光从背后老屋的木窗上泼过来,经过尼龙窗纱的过滤,洒在东墙,浓淡交错,像淡墨泼在暗黄的毛边纸上。 壁橱的墨迹与墙脚的光影对应着,墨迹断断续续,光影若即若离,哦,那该是艺术与自然的一次邂逅吧。光影有疏朗静气,墨迹带精蛇之美,记得萧衍在《草书状》中说:疾若惊蛇之失道。真是绝妙比喻,非精于此道者不能言也。 我倾心书法的雅韵,因为每个字的点画构成以及字与字之间的连绵动感能产生出墨迹之美,原本极为平常的汉字,经过手写的加工,一连绵,境界全出,气味备至。 于是闲来无事,便常找些法帖来细读。恰逢阴雨缠缠,如果碰巧是一本汉碑拓片,我的心里总升出一股幽静。眼光走得极缓,时光也溜得很慢。一刹那,人书仿佛共进了往昔的默片时代,轻松、随意、悠闲,在书法里,我想也只有汉人的墨迹才能这样散淡舒缓吧。可惜那种风范,已成绝响,只能让后来者心生惆怅。 读汉碑拓本,我感觉书家是在用心神写字,笔非笔,纸非纸,书写的过程宛如祭祀,慢条斯理中有一份庄严神圣,点横竖撇间弥漫出大气象,不仅能感染人,几乎可以镇住鬼了。到了魏晋,书法已是专门的艺术了,有人把它当做事业来做,人逢乱世,索性躲进笔画间架中自得其乐、放浪形骸,所谓乱极而平,热极得静,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值得畏惧?于是魏晋时的墨迹便油然生出潇洒的凉爽,大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气势。到了唐朝,笔锋一转,化刘汉之雍容为李唐的华贵,二王遗下的飘逸,变得从容,是大国腴润的滋养,也是盛世安稳的熏陶吧。而到了宋元两代呢,烟火味渐浓,即使旷达如苏轼、米芾、赵孟兆页者也未能免俗,既然书法的高山已被前人盘踞,宋元时人索性就剑走偏锋,与尘世黏滞一体,这使墨迹中添了些世俗气。所谓世俗与风雅一体,老练并搞怪共存,大抵可作为宋元墨迹的总结。如果说两汉的书法让人向往,魏晋的书法使人仰慕,那宋元的书法则令人亲近。向往悠然,仰慕虔诚,亲近可人,这却是历朝墨迹的况味。 到了明清,书法千变万化,流派浩渺如海,你朝你的理想努力,我向我的目标挺进。封建王朝的太阳渐渐下山了,每个书家都想在艺术世界里倾泻所有的才华与热情,用尽手段创造文化的灿烂。晚风夕照,是我对明清墨迹的概括。 而到了“民国”,几乎可以一笔带过了。在远古书坛高峰的阴影下,长袍长衫的文人只留下孱弱瘦小的一丝疏影。如今呢?继承已经心力不济,创新更是纸上谈兵。 幸亏宣纸上,中国文化犹自轻流徐淌。 好在墨迹间,前人气息尚存勃勃生机。 说来惭愧,不要说书法,就连毛笔字我还写不好,只得借助法帖去感受墨迹的笔意。在深夜里,在天地间,默默与古人交流,宣纸是水,墨迹是船,眼睛是帆。渔翁已经离去,双桨搁舷,舟自横流,一种相思,几处闲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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