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商隐设宴为令狐公子庆贺。酒喝多了，令狐绹说了几句真心话：“实话说来，我诗赋文才都不及你。但是义山，我爹是令狐楚，知道吗？”

知道，李商隐清醒地知道。但是爹是没有办法选择的。

令狐绹做了京官，官服青袍。李商隐落榜，一袭白衣。携手进京，同赴考场，一个高中，一个落榜。令狐公子朝堂上班，在长安；落寞商隐打马东去，回洛阳。京城虽好，不是久留之地，而洛阳，除了有恩师慈母外，还有家。还有，有个人牵着他的心：锦瑟。

时而策马狂奔，时而放马缓行。马背上的青年，一时激昂一时颓丧。落榜原在他意料之中，其实在考前他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真的到来了，仍然还有些惆怅。绹高中了，他是高兴的，李商隐不是鼠肚鸡肠之人，但是比志向才学他确实不服。从这一点往深处想，不知考场这潭水有多深，更不知有多浑，商隐心虚了。若是这样的考场，光凭才学不行，那么折了人节，屈了双膝去奉迎权贵，我又不会，这书，岂不是白读了？一时心情灰暗。又一转念，好在我还年轻，以后机会多多，说不定会遇到一个好主考，提拔我于众生之中，等等。又很憧憬。在情绪的漩涡里一时抛上浪峰，一时跌入深谷。仰天长叹，心如潮涌。

思念锦瑟。男人在失意的时候，最想去的地方是家，最想念的是钟情的女人。月下相约，双目四对，情到浓处却欲进又止，待要进展却被惊散。每忆至此，商隐心中就突跳不止。

到洛阳一刻不误即赶往令狐府。几经侧问，才知锦瑟姑娘已经离开，不知何往。令狐绪待众人离去，神秘地领他到自己住处，拿出一条绢带交给商隐，欲语还休。

商隐展开，粉红的绢带上用金黄丝线绣着锦瑟二字。

傻了。李商隐怔立当地。

绢带系过她柔盈的腰身，曾经过她纤细的双手千百次结系，散发着她沁人心脾的体香。

令狐绪告诉他：锦瑟多半嫁人了。

月下相见，从此成追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

在偌大的令狐府中，秋风落叶，青年李商隐无目的地徘徊，驻足长廊下与她相遇处，伫立房门前与她触手处，满目都是他的锦瑟。

此时令狐楚已由郓州调往太原，担任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太原是唐朝开国之地，政治地位仅次于京都，实际上与长安、洛阳一起，相当于李唐王朝的三个直辖市。由此可见令狐楚在朝廷心目中的地位，是益发重要了。李商隐随着令狐楚走山东、居洛阳，移太原，辗转奔忙，白衣素食。二十出头的他，遭受落第和失恋的双重打击。令狐楚待他甚优，李商隐跟随他刻苦读书，潜心历练，当然也写出了许多高水平的官场文章。

那几年在永丰坊一带，甚至半个洛阳，许多人都在议论着一个名叫柳枝的女子。大凡女子出名，不是美谈，便是绯闻。这柳枝与别人不同，生于富商之家，父亲是当时少有的运转商人。往来运输，多靠水路。不幸的是，柳枝的父亲遇到了风浪。丢了娇妻爱女和万贯家财告别了人世。

失去了丈夫的柳枝娘更是把爱女当成掌上明珠。在一家人的呵护中柳枝长到十七八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容貌娇艳，就有一点，心高气傲，看世间许多男人如入无物。这种女子，既不是大家闺秀，又算不得小家碧玉，虽富不贵，倒也生在捧护之中，所以一般男子根本无法入眼，久之提媒之人渐少。母亲等人也不相逼，任由女儿行事。柳枝会文懂事，一颗少女之心，当然也会怀春，只是春光难遇。常说人家鱼玄机独身跋山涉水痴迷情郎，情痴情狂，尽管知道对方有妻在先，仍是不舍，情愿做小。不惜声名，不惜生命，这等情痴我虽不能，但找丈夫，总得我相中吧。弄得一干众人无言以对。这种观点搁今天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但在当时实在是令人不敢想象。

此等女子，李让山当然知晓，只是感觉两人家世和社会地位等相去甚远，有非分之想也觉得没有把握。但是青年男人心底那团烈火，烧得他跃跃欲试。有事没事总在柳枝家院墙外徘徊，希望偶遇，并期望艳遇。可惜总是不能如愿。这一天又在墙外踱来踱去，这种隔墙寻芳，已成定势，先前的目的似乎已经远去了，有空来这里走一走，好像是完成一个程序。春风暖来，让人慵懒。墙内庭院里柳绿花红，不知美人迟醒，梳妆齐备否。一时兴起，竟高声吟起了商隐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