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文

那片林子

郁 笛

黄叶飘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然铺满了这一片落寞的林子。整个夏天，我几乎都在外面奔忙，心里惦念着那些路上的风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光顾这片荒寂的林子了。这几乎是一个被荒废了的林子。不知道在哪个年代栽下的树，歪七扭八地斜棱着，连同林地间的一些荫凉和衰草上的尘土，在阳光的慵懒里，总是伸不直腰。

记忆中，这些荒地上的草木，确也曾有过葱茏和鲜亮的季节。有过一些春夏里的黄昏和傍晚，我沿着一条荒僻的小路散步，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还曾经纳闷过，怎么小区外面的这片荒地上草木繁盛，竟也是如此的安静。我知道不远处的高坡上，是一大片人工垦植的休闲园林，黄昏里的人影，全都熙熙攘攘地朝着那个方向去了。我问过住在附近的一位老人，他说，早些年有开发商圈下了这块城边边上的荒地，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这样一直荒着。我问那些树，老人挑起了眉头说，树啊，那是片野林子呢，多少年了谁知道？早些年这里一片坟地，都是些老住家，后来发通告迁走了一些，还有一些孤坟无人认领，一直在林子里荒着，都找不见坟头了。

我恍然，怪不得晚上散步的时候，这里很少有人光顾。

可是，在茫然无知的那些日子里，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踏进过这片林子呢。在我还不知道这是一片坟地的时候，我心里的安静和那些黄昏里的景色，竟是如此的契合。这些长错了年代的树木，断枝残干，或许还有一些苍老的神情，斜插在夜幕下的苍穹里。我没有办法读懂，这些风声和就要沉入黑夜的土地，默写着怎样的古老梦境。

其实林子离居民区并没有多远，连一道院墙的距离都没有。住在楼上的人家，打开了窗户，会发现这一片曾经的墓地近在咫尺。可是谁会想到这些呢？况且，大多数新搬进来的住户，没有人知道这片土地曾经蛮荒的历史。荒郊野外的土梁子上，新土旧坟的哀伤早已经尘土般散去。那些游走在远方的故人，还会有几个居无定所的亡魂，在一些漆黑的夜晚，来到这片曾经的栖息地上飘游？

然后，我遇见的是两位老人。黄昏里，他们相依着坐在一棵老榆树下，一块石头还是土坡上，或者牵手，在林子里踱步。在林子靠近山坡的沟渠边，几棵弯腰屈背的老榆树顽强地生长着。我们当然无法知道，榆树下的土坡和荒草里，曾经埋藏着怎样的往事和旧年的记忆。想想乌鲁木齐这样一座遥远的城市，古往今来，有多少失却了故乡的人，在这些荒野里寂然一生。

就像一棵古老的榆树，别无选择地生根发芽，弯曲盘桓着成就一棵大树的志向，然后衰老，终其一生的志向，不过是一棵树，从生长到死亡的漫长等待。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多么卑微的生存，也一样要挨过了时光里的等待。那些尊贵和显耀的人生，难道又能躲得过时间这条黑暗的通道！所以我们没有必要为自己凡俗的人生凄凄哀哀，每一个季节里，都会生命繁盛和枯亡。

只是这夕阳美景，老树旧草，两位老人在林子里的背影，依然深刻在我的脑海里。不止一次，我看见两位老人的背影在黄昏里渐行渐远，就有了好奇心。我曾经试图和老人去接近，可是每当我快要走近他们的时候，总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阻止下来。那样无声的依偎，那样深情的瞩目，遥遥天幕，咫尺荒草，晚霞里的这一幕，每每让我驻足不前。

我在不远处的林子里散步，始终没敢去惊扰老人。或许，他们也应该看到了我。他们坐一会儿便起身走动一番，如此往复，一直要挨到什么时候呢？天气好的时候，我还会看见两个老人从这林子的荒草丛中，并肩走向远处高坡上的一条便道，直至消失在昏黄的夜色里。

我的疑问还有，这是一对老年的夫妻还是一对黄昏的恋人？如若是夫妻，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样荒僻的林子里来？他们是不是在刻意躲避着什么，抑或是在刻意地寻找着什么呢？而果真是一对黄昏的恋人，他们牵手，依偎着的爱情，在走出了这片荒寂的林子之后，还会不会拥有自己的未来？

我不能多想，也不敢多想了。林子里的枯草在微风里晃动，几近光秃的枝条上树木似乎停止了生长。已然深秋，天黑得也早，到这里来或者路过的人更少了。望着远处小区里的灯光，我不敢再往林子里走了。我站在林子的边上，心里慌慌地跳着，心想，多么稀薄的黑暗呀，就要将着荒寂，一层层覆盖了。那些时间，岁月，往昔的光景里不曾被照亮的脸庞，在就要到来的黑夜里，通通回到了自己的光明里去。

只是，已经很久很久，我没有见到两位牵手走过的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