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莲四下里看了看，就知道，早上是阿爸不忍心叫醒她，热了昨晚的剩饭，替她做完了灶前所有的杂事。她想起，昨天晚上，自己不知为何就失眠了，枕头好像能烫人，烫得人翻来覆去的。半夜里，她眼睛盯着蚊帐顶，听着壁虎的吱吱叫声，心里一二三四地往下数，直数到千百万，也还是个睡不着。这样的事，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

六莲心神不宁地吃了早饭，屋里屋外都收拾好，就坐在院门的门槛上发呆。每天这时候，本是她最惬意的时光，把鸡鸭喂饱，赶到树林里去，然后，就可以找“闺蜜”聊天去了。但是今天，她呆坐了片刻，心一下就空了，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没做。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今日不是逢集么？应该去赶集呀。

这念头来得突兀，不似往常。今日，菜不用买，日用品也不缺，想去集上买什么，全无理由。可是，她只觉像有人在催，一声声的，软软地撞着她的心。

通往镇上的乡间公路，从杂木林里蜿蜒而过，沿着山溪伸展出去，通往另外一片天地。岭上公路的景色，水一样流畅。一路上，有斑鸠在看不见的地方咕咕地叫，六莲的心里，像也有鸟在鸣叫。这个样子去赶集，倒不像是赶集了，像是在海口那时一个人去逛街。以往赶集，都有目的，或是要买肉买菜，或是把家中养的树苗拿去卖。可是今天，她什么“任务”也没有。以前去赶集，都是和村里的女伴美芬和亚娟一同去。三姐妹，就是三只布谷鸟，叽叽喳喳地吵一路。三个窈窕身影，是绿荫帷幕上的一道景色……她觉得，这个早上，能听到斑鸠叫，能闻到满山草木的新鲜气味，这就是过节的感觉吧？拿树枝打一下拴在路边的老牛，跳起来揪一枝山稔果来吃，这就是最开心的游戏吧？这样的好心情，是从哪里来的呢？六莲好像明白，又好像糊里糊涂。

同学

六莲一面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走，心里正焦躁时，忽听得耳边有大喇叭放音乐，震得耳朵眼儿都痛。六莲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一块大得吓人的广告板，就立在自己身后，上面印着一个大美女，跟真人一样大小。原来这是一家新开张的影楼，正在做促销。就在这时候，玻璃门打开了，出来了一个穿粉红套装的小妹，有节奏地拍着手，一边拍，一边念念有词——是在招揽客人呢。六莲觉得这个小妹好眼熟。仔细一看，天哪！六莲忍不住笑起来，这不是村里的美芬么？

美芬见到熟人，也欢喜得张了大嘴笑，拉住六莲的手直摇。六莲捣了她几下，嗔怪道：“你这鬼头，怎的不声不响就出来打工了？”美芬忙解释说：“店老板是亲戚，喊我来帮忙，只管饭，没有工资领的。”六莲不解：“呀？怎么是白白干活儿？”美芬压低声音说：“怕什么？做熟了手，我就去海口。”说着便把六莲拉到屋内，在沙发上坐下。六莲笑道：“看你，漂亮多了，将来到了海口，要迷死一条街的帅哥了。”美芬就扬起眉毛，反唇相讥道：“哪能跟你比，谁有你一双勾人的眼？你跑来这市上，只怕路头到路尾，个个都要回头！”说着，两人就乱捶，笑作一团。美芬把六莲引到梳妆镜前，拣了一把梳子，给她拢了拢头，说：“看看吧，是不是美女？”六莲看看镜中的自己，眼睛清亮，胸脯挺起，心里不免得意。忽然间，她心里一动——知道今天该为自己买点儿什么了。

从美芬那里出来，六莲去了以前常去的百货店，买了粉扑、眉笔和口红。今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突然迈过了一个槛儿，举止仪表都要不同了，应该是个漂亮女人了。东西买齐之后，意犹未尽，她又左挑右选，买了一只颜色俏俏的绿发卡，这才满足了。从百货店出来，一不留神，迎面又碰上一个熟人——阎槐树。六莲在心里就不免嘀咕：下田镇，真是小得很哪！

阎槐树是六莲在镇中学读初一时候的同学，比六莲大两届。他念初三，六莲才念初一。这位后生仔，是个文艺积极分子，学校那时候搞汇演，曾辅导过六莲演节目，所以跟六莲也算比较熟。槐树的爸爸老阎，是镇上的干部，因为贪吃，把酒楼当作了自家厨灶，每日呼朋引类，吃起来没完，又只打欠条不给钱，所以口碑不大好，农人们都叫他“阎王爷”，连累了儿子在学校也很孤立。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槐树初中毕业，就辍了学，听说去外面打工了。后来六莲到海口去借读，就再也没见过他。

多年不见，槐树的变化很不小，从一个倜傥少年，变成了一位小绅士，脸上的白净一如既往，可见并没做什么苦活儿。撞见了六莲，他先是一惊，辨认了片刻，才又一喜，伸出手来像是要握手，但一犹豫，却又缩了回去。

六莲见了他，当然也高兴，可是刚寒暄了几句，槐树不知为何脸就红了。六莲急着要回家，见他没什么要紧的话说，便要走。槐树忙说：“等等！”一只手便在自己衣袋里乱掏，掏来掏去，最后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了六莲。六莲看了看，哦呀，原来槐树果然有了小小的“成功”，在镇上开了一间五金店，名片上的头衔是“经理”。这下六莲吃惊了，槐树赧红着脸说：“毕了业，才懂老同学的亲，你要常和我联系才好。”六莲心说：联系什么？我家里能叫作五金的，大概就是一口锅了。但嘴上却只说：“你如今是经理了，我还是一个农村人，矮狗就不趴高灶啦！”槐树就笑，也不言语，只盯着六莲看，一副很怜惜的样子。六莲觉得不大对头，连忙告辞：“不聊了，我要回去做饭。”两人就道了再见。六莲走出去好远，回头一看，见槐树还在当街呆立，朝这个方向望着呢，便在心中哂笑：“这人！”不觉就起了轻蔑心，把手里那张名片揉成一团，一松手，丢掉了。

半路上，鳖场主管小郭骑着摩托，从后面赶上来，招呼着要搭她一程。六莲应了，侧身坐上后座，一边就开玩笑地问：“郭主管，养鳖辛苦呀，去买催肥素了么？”小郭说：“哪里？我去不是为鳖，是为了人。天热，我怕白助理胃口不大好，去买一点海甘鱼，加上油泼辣子烧，好下饭。”

哦？想不到，他是这样突如其来地提到白助理！六莲心头一阵怦怦乱跳，白……这个人，他的眼睛，是那样清澈。以前，她从没见过人的眼睛会那样清澈。六莲便朦朦胧胧意识到，今天忽发奇想要来赶这个集，是跟昨晚见到的白助理有关。是的，肯定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