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夏夜

郝 霖

我童年时的山村还没有电视，山里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山里的天比平原黑得快。太阳刚落山，黑黝黝的群山就把山村染成墨色。几缕炊烟尚未升到天空，就被无边的夜色吞没了。

每到炎热的夏夜，劳作了一天的山民们喝完汤后，便会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自己的人际圈子。年长汉子们坐在街边的石条凳上，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话题多是农活、收成，偶尔也扯几句山外的事。年轻汉子们到那里也不安生，争吵声、嬉闹声不绝于耳，给安谧的夏夜增添了生机活力。婆娘们拉着孩子来到村头打麦场乘凉。麦场四周堆着几座麦秸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麦香。从山谷中送来的风凉飕飕的，吹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婆娘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除了家长里短，最多的还是公婆霸道之类。有的说到伤心处，禁不住泪流满面……不过，当话题一转，婆娘们又会破涕而笑，变得爽朗起来。闺女们凑到哪里，哪里就变得很神秘。她们偎依着说悄悄话，调皮的半大男孩儿想靠近听听，立马被赶得远远的。小男孩们玩“疯”了。他们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围着场子乱跑，吵吵闹闹，清脆的童声响彻在麦场上空。这时，忽听有人喊：“快看，萤火虫开会啦……”麦场上便停止了喧闹，人们一齐将目光投向远方。只见对面麦茬地上，千万只萤火虫如同星星之火飘游在夜空，上下飞舞，倏地亮了，又倏地暗了，在夜空中化出一道道短暂的银光。忽然，夜空中浮现出十几个小灯笼（大人们说是“鬼火”），忽忽悠悠，若明若暗，随风飘荡，与萤火虫相互辉映，形成了一幅奇异诡秘的画图。顿时，神秘的气氛笼罩麦场。婆娘和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一声不响。四周一片寂静，唯有风吹杨树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婆娘们便说天晚了，拉着孩子匆匆回家了。

有的汉子会领着孩子去捉蝎子。夏夜是蝎子最活跃的季节。它们沿着墙根慢慢爬行，遇到人和动物，立刻翘起尾巴，将毒针狠狠刺入对方身体。山里的孩子爱躲在墙角落捉迷藏，大都被蝎子蜇过。山村缺医少药，被蝎子蜇住只能痛忍，一直要疼两三个时辰方能缓解。孩子对蝎子又恨又怕，畏畏缩缩地跟在爹身后。汉子提着自制的萝卜灯，沿着墙根或翻开石块找蝎子。蝎子见到灯光立刻停下来，翘起尾巴，作出攻击姿势。汉子眼疾手快，用镊子一下子夹住蝎子丢进瓦罐。一个晚上，能捉二三十只蝎子。第二天吃过早饭，孩子们就提着瓦罐，站在村口，盼着货郎来收购蝎子。日上三竿，货郎来到村口，拨浪鼓摇得震天响。孩子们一哄而上，围住货郎，争先恐后，按照娘的嘱咐，卖了蝎子，换回一点针头线脑、火柴之类。当然，也不忘为自己换几个轱辘糖，放在嘴里慢慢含化。

夏夜，一弯新月爬上村后大山，银白色的月光洒满大地，山村显得朦朦胧胧。孩子们缠着奶奶讲故事。奶奶坐在门槛上，一手搂着小孙孙，一手赶着蚊子，望着满天星斗，教民谣或讲故事。奶奶教的次数最多的民谣有：“月奶奶，明晃晃，来到河边洗衣裳。洗得净，浆得光，娃娃穿上去学堂。学识字，写文章，去赶考，登上榜。小红旗，插门上，你看排场不排场。”还有一首：“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喵喵喵，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奶奶讲的故事，大抵有两类。一类是天上的故事，从天上星星说起，最常见的是牛郎织女，奶奶边讲边指给你看。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斗，小孙孙的眼瞪得滴溜溜圆，在夜色中放着亮光。另一类是地上的故事，大多是神鬼狐狼。奶奶讲得有血有肉、有声有色。小孙孙听得毛骨悚然，直往奶奶怀里钻。听完一个，又缠着奶奶再讲一个。

常常是在傍晚时分，突然一团乌云飘来，刹那间就像一口铁锅罩住了山村，天色顿时阴暗下来。山风夹杂着雨丝，一阵紧似一阵。要下雨了，山民们纷纷从地里、场上跑回家去。刚进家门，瓢泼大雨就铺天盖地而来，打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小水坑。汉子们站在自家门口，喜滋滋地望着大雨出神。婆娘们干脆拿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让雨水浇遍全身。孩子们站在屋檐下，探头探脑，用小手接着雨水嬉闹。约摸一顿饭工夫，雨停了，宁静了片刻，就听到屋前屋后传来阵阵蛙鸣。蟋蟀们也不甘寂寞，趁机一起鸣叫起来。蛙声、蟋蟀声加上犬吠声汇成一曲山村特有的夏夜奏鸣曲，很快将山民们送入甜甜的梦乡。

山村的夏夜就是这样，每天都重复着类似的故事，宁静而不单调，热闹而不浮华，没有大起大落，有的只是从容淡定。如今，久居城市的我们，每当回味起童年时的山村夏夜，总是那么心驰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