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锋

父亲以前从未用过文雅这个词儿，文雅这个词儿本身很文雅，父亲不会用，也没机会用。虽然他读过大学，知书达理。他后半生在小城，小城人说的话用的词儿都极为通俗易懂，可以说是土里土气，也可以说是朴实得掉渣。

文雅这个词儿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时是在一个特定的场合，我本不想描写那个场合，那毕竟不文雅，连脑子迷迷瞪瞪的父亲都知道不文雅，就一定很不文雅。但那时的父亲是个病者、弱者，几乎衣食不能自理，因此他即便做出不文雅的举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尚能被理解。

父亲是肝昏迷，主要原因是肠道功能不正常，而肠道是人体最大的消化器官，也是人体最大的排毒器官。父亲体内的毒素排不出去，对身体伤害极大。可有什么办法呢？该用的药都用了，该使的办法都使了，可他就是不排便——很抱歉，还是绕不开。

父亲的肠道固执了多日后，终于算是缴械投降。但那时的父亲意识仍不完全清楚，浑身软塌塌得像散了架的棉花垛，身上还扎着液体。而医院的卫生间却都是蹲便。显然，正常人日常所做的一件极为简单的事在父亲身上变得极为复杂和艰巨。

父亲一定要在病房里，在便携式坐便器上完成这个任务。显然，父亲对此是抗拒的，他残存的意识让他对此的反应格外强烈。下了床，他不坐。我们摁他，他也不坐。我们使劲摁他，他拗着不坐。最后索性坐下了，但还穿着裤子。父亲如生气的青蛙，肚皮一鼓一鼓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没有任何语言。他已肝昏迷四五天，脑水肿，身体状况糟透了。

母亲的态度很粗暴，母亲也在小城生活了大半辈子，她不会像城里女人似的柔声细语，不会用到一些文雅的词语，她说的话很通俗但很到位，很生硬但很朴实。父亲更加抗拒。

我是会使用一些文雅的词语的，毕竟我一直在城里生活。都是不小的和发达的城市。我在城里学会了文雅，也学会了虚伪；学会了本事，也学会了技巧。我轻声告诉父亲，你现在是一个病人，对于你这样的病人来说在病房里大小便其实很正常，你周围的这些病友他们也是在病房里大小便的，只有排便之后，你中毒的症状才会缓解，你才会好起来。

显然，父亲听进去了。尽管不是非常情愿，但再也没有抗拒。我们将病床四周的帘子拉成“围城”，父亲居于其中。我怕父亲尴尬。我闪出“围城”，留下母亲。这时我听到父亲说——真不文雅。

我不由笑了。第一次听父亲说这个词儿觉得新鲜，在这个场合听到父亲说这个词觉得幽默。一辈子不唱歌不跳舞不抽烟不跟孩子开玩笑极少喝酒的一个人，一下子用了这个词语，竟还是在意识“残缺”的情况下，有趣极了。

母亲怕我恶心，我不觉得恶心。每一个孩子小时，父亲都给他们擦过屁股，洗过尿布；洗脚，洗澡，去除身体或衣物上的污垢，他们恶心过吗？

或许，在生理上，恶心过；但在心理上，我们责无旁贷。

我们要适应孩子们的成长，给他们以引导；要适应老人们的老去，给他们以扶助。我们要以文雅的方式表现爱。

文雅是生命中的和风细雨，小城人和大城人，孩子和老人，男人和女人，都会毫无疑问地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