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湖公寓

李培俊

走进天鹅湖阔大而简洁的大门，洪峰就笑了，谁恁能，给老年公寓起了个这么好听的名字，优雅，诗意，而又浪漫无穷。

洪峰走进公寓的时候是下午，秋天的夕阳从天上一泄而下，黄色的光芒照着成片的楼群，月季似乎弄错了季节，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开得五颜六色的。

洪峰叶落归根，大老远从新疆回故乡养老，一眼便选中了这里。环境优雅还在其次，公寓居家养老的模式也并不十分重要，他更看重的，是这个诗意浪漫的公寓名字。当年，他和秀芬都是天鹅湖剧社的一员，耳鬓厮磨，他把初恋毫不犹豫地给了秀芬。还没等他表白，那个清纯青涩的小姑娘，却傻乎乎地喜欢上了五大三粗的道具鲁钊。这对新人走进婚姻的当天，洪峰在脸上抹出一把泪水，狠狠甩到地上，远走新疆，一走便是50年。

洪峰回来了，洪峰走进了老年公寓，迎接洪峰的，是一幅秋天依然热烈的画卷：一对老人相偎相依，身下竹椅承载着70余年的风雨。男人说，你知道你年轻时有多好看吗？女人说，知道，知道，要不，有人咋会死皮赖脸找上我呢？男人说，这话我不爱听，咋是死皮赖脸呢？女人说，咋不是死皮赖脸，我妈说不同意，是谁蹲在我家门口不走，一蹲一个晚上？男人说，那是我吗？是我吗？女人笑得嘎嘎的，用手择去男人头上的落叶，说，不是你，是狗啊。男人也笑了，说，提这一嘴干啥，留点面子好不好……

洪峰的脚步迈不动了，女人的笑声，女人的戏谑，让洪峰心里酸涩不已，他知道女人是谁了，也知道男人是谁了。几十年了，他一直把这个近乎天籁之音藏在心里。现在，他再次听到了，他多希望，她的话是说给他的，可不是，是鲁钊，那个和他一样爱着秀芬的男人。

洪峰决定换个公寓，天鹅湖三个字注定将成为他终生的伤心字眼。转身之际，女人却唤出了他的名字：洪峰！他身子一颤，站下了。女人说，洪峰，你难道就这样走了吗？这么恨我吗？洪峰没有转身，留给女人和男人的，是一个沧桑微弯的脊梁。女人说，你哪儿也不能去，跟我们住在一块吧。洪峰朝男人看去，说：这……女人说，这什么？三个房间呢，放不下你这一百多斤？男人似乎不太情愿，犹犹豫豫的。女人狠狠瞪他一眼，把箱子递给男人，命令道：送房间去。

自此，天鹅湖公寓便多了一道风景：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或沿着草坪的甬道散步，或坐在楼前黄色的阳光里聊天。女人走在两个男人中间，头扭来扭去，时而和左边的丈夫说些什么，时而把头转回来，对着右边的男人微笑。好奇的公寓小姑娘做过统计，女人和两个男人说话的时间、转头的次数平分秋色，不偏不倚。

两个月后，女人向男人提出请求：能让我和洪峰单独待会儿吗？男人极不情愿，说，不会旧情复燃吧？女人说，去去去，小肚鸡肠！一大把岁数了，还吃哪门子醋呀？女人拉住男人的手臂，少女般荡起了秋千，摇来晃去。说，算我求你行不行？男人扑哧一声笑了，指头点着女人脑门，逗你呢，去吧，谅你们也做不成出格的事。

女人和洪峰坐下了，两张藤椅挨着，洪峰盯着女人说，你男人呢？女人笑笑，我让他在家待着，我告诉他要和你单独聊呢。洪峰说，他不会找你麻烦吧？女人说，他敢！这辈子他都听我的。又说，几十年了，他内疚着呢，说是因为他，让你远走新疆，孤身一人过日子。唉，你咋那么傻呢？为什么不成个家呢？洪峰没说话，紧紧盯着女人，女人脸上便现出一抹晕红。女人说，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花呀？洪峰说，你耳垂上那颗痣呢？女人想了一会，说，起了。洪峰叹了口气，说，几十年了，你咋没有变化呢？咋还像几十年前呢？女人说，瞧你说的，一脸皱纹了，树皮一样了，咋会没变？洪峰说，真的……

日落的时候，男人站在窗口喊道，老家伙们，天凉了，小心冻着，回来吃饭吧。

两人对望一下，缓缓起身。女人说，我腿麻了，拉我一把。洪峰便朝窗口看去，男人还站在那里，洪峰有些犹豫。女人把头扭向窗口，大声喊道，看什么呢？看什么呢？男人说，洪峰，你个家伙，倒是拉她一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