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直

知天命者或许更知伤感。20年前，我仅知道伤感是文学，伤感是李清照，是李商隐。他们营造的伤感文学意境也只是我审美状态下的欣赏。有境少意的伤感是别人的感动，再会移情的心灵也无非是“嫁接”的果实，少了它本真的原汁原味。

还是那首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流浪啊流浪，在远方，流浪……”不是游子你无法唱出流浪的滋味。可当我成了游子，从科尔沁草原漂泊到中国的南海边一个亚热带的小城，当我50岁还是个游子的时候，一听到这首歌，我就想躲出去，那声声悲怆的旋律，好像就从我的心底涌出来一样，我无法忍受它的拨动。明明是高亢、嘹亮的旋律，如今我再听，就完全是伤感了。“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那是自豪的赞歌，可如今就成了一幕幕花开花落草长莺飞的回忆了。不想怀念，因为怀念总是能拨动伤感的琴弦，可是那记忆的琴弦如今已不用自己拨动就能鸣响了。伤感已是长在心底的一片野草，有时近于蔓延般地生长。

看街头行走着一对相扶相搀步履蹒跚的老人，马上就想起自己那年迈的父母，身边若有我多好。甚至看到一扇斑痕累累的陈年门板，我都马上扭过头去，立即回避，生怕那门板后面深藏的故事，都是让我伤感的情节。即使是一对摩登的女孩从我眼前走过，也激不起我生命的勃发，望着远去的青春倩影，闻着她们留在身边的粉脂香气，我一下子就感到了生命的流动和流动中的距离。

我知道自己的人生也到了“更年期”，往前看，那个杯子里还剩下半杯水了。我知道满杯时候都没发生奇迹，半杯的时候更不会有奇迹发生了。前方的路对于一个快60岁的人来说仍是深深浅浅，可你还得唱着“夕阳红”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不是奔着那辉煌，不是奔着那奇迹，生命脚步就这样一路前行。

看着下一代人正生龙活虎地成长，与他们一起上楼，他们一步两个台阶，还唱着“今天有点烦”，你一步一个台阶，扶着栏杆，还得喘着粗气。遥想当年，我也能背一杆猎枪，在大兴安岭转三天三夜，睡着雪堡，吃着炒米，豺狼虎豹何所惧。如今连好吃的东西，都不敢多尝一口，还不如廉颇老人了。

都说岁月不老，可每个人的那点历史还是会发酵变味的，不信你就一遍遍地重复它，讲给儿孙们听，他们肯定会烦的，所以我只好把沉淀的岁月留着自己倒嚼。从那根已结成长链子的岁月中，摘下一个个还有点光亮的链环，回味它、品尝它，可是环环都不完美，有的淬火过硬，有的接头不圆，有的甚至就要断裂，还好，它们毕竟结成了链子，还是我自己把它们一环一环地扣在一起的，这多少让我有了几许安慰。伤感的是，当初若刻苦一点，努力一点，这条链子或许会更多出几个美丽的光环。可如今的遗憾是永远无法弥补了。

如今这条链子我还得一环环地往上系，我不仅在系一条属于自己的生命之链，还在为我的家族和我们的民族这条更大的链子上套环。别管它细如牛毛，还是小若蚁穴。

于是我又忘了伤感，因为我知道自己系成的链环没一个是“耻辱和丑恶”。伤感不过是对生命和生活的热爱，再看那还剩下的半杯，就成了“我还有半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