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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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地片”
——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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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顾闳中并没有上当,所以作为五代最杰出的人物画家,他在这幅画上留了伏笔——韩熙载的表情上,没有沉迷,只有沉重。韩熙载不是演技派,而只是一个本色派演员,喜怒形于色,他的放荡,始于身体而终于身体,入不了心。但李煜的头脑过于简单,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顾闳中的提醒,这位美术鉴赏大师对朝政从来没有做出过正确的判断,他王朝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切都不出韩熙载所料,公元974 年,赵匡胤遣使,诏李煜入朝,李煜拒绝了,大宋王朝对这个蝇营狗苟的南唐小朝廷终于不耐烦了,开始了对南唐的全面战争。一年后,南京城陷,赤身裸体的李煜被五花大绑押出京城,成了大宋王朝的阶下囚。被俘后,李煜在词中对自己繁华逸乐的帝王生涯进行了反复的回放:

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

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韩熙载死于南唐灭亡之前四年,也就是公元970 年。那一年,他69 岁。死前,他已经变成穷光蛋,连棺椁衣衾,都由李煜赏赐。韩熙载被安葬在风景秀美的梅颐岭东晋著名大臣谢安墓旁。李煜还令南唐著名文士徐铉为韩熙载撰写墓志铭,徐锴负责收集其遗文,编集成册。

人生最大的悲哀是人死了钱没花了,这样的悲剧,韩熙载避免了。

李煜死于公元978 年。他41 岁生日那一天,“梦里不知身是客”的他还不忘奢侈庆祝,鼓声乐声传至窗外,让宋太宗赵光义(后改名赵炅)十分光火,命人在一匣巧果里下了毒药,作为寿礼送给李煜。李煜不知有毒,对大宋皇帝的恩德感激涕零,吃下巧果后,肚子疼得遍地打滚,全身佝偻成一团,头和脚都碰到了一起,最后像西瓜虫一样停止了呼吸。他的死应验了卡夫卡在《审判》中的一段话:“他死了,耻辱却留在人间。”韩熙载没有死得像李煜那样难看,他要比李煜幸运得多。

韩熙载的糜烂之夜,让我们陷入深深的矛盾——一方面,对于韩熙载、对于李煜、对于历朝历代耽于享乐的特权阶层,我们似乎应该心存感激,正是他们贪婪的目光、挑剔的身体、精致的感觉,把我们的物质文化推向了耀眼的精致,否则就没有了两岸故宫的浩瀚收藏,当然,也就没有了《韩熙载夜宴图》这幅旷世的绘画珍品,故宫之所以能够成为一座规模惊人的博物院,与权力者欲望的不受限制有密切关系,在这些精美绝伦的藏品背后,我们依稀可以看见王朝更迭的痕迹;但另一方面,人类的理性,却对这般极致化的唯美做出了否定,弗洛伊德说:“文明的发展限制了自由,公正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受到限制。”享乐与道德,似乎成了对立物,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些精美绝伦的器物、服饰、艺术品上面,镌刻着欲望驰骋的脚步,它们盘踞的地方,也成为各种理论厮杀的战场。

从《韩熙载夜宴图》到《红楼梦》,“最后的晚餐”几乎成为中国艺术不断重复的“永恒主题”。只是这一中国式的“最后的晚餐”,全无达·芬奇《最后的晚餐》中耶稣得知自己被出卖后的那份宁静与庄严、赴死前的那份神圣感。中国式的“最后的晚餐”的含义,是极乐后的毁灭,是秦可卿预言过的“盛筵必散”——她给王熙凤托梦时说:“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在“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盛大场面中,曹雪芹将这场晚餐的恢宏绚烂铺陈到了极致,仿佛焰火,绽放之后,留下的只有长久的黑暗和空寂,就像第二十二回中的贾政,当他猜到灯谜的谜底是爆竹时,想到爆竹是“一响而散之物”,内心升起无尽的悲凉慨叹。如果我们能够看到他彼时的表情,我想也一定与韩熙载如出一辙。

灭掉南唐之后,南方的各种享乐之物被陆陆续续运到汴京,构成了对大宋官员的强烈诱惑,也构成了对江山安危的强大威胁,宋太祖赵匡胤意识到了它们的危险性,于是下令把它们封存起来,不是建博物馆,而是建了一座集中营——物的集中营,把它们统统关押起来,以防止这些糖衣炮弹对帝国官员们的拉拢腐蚀。对于穷奢极欲的生活方式,宋太祖不仅反感,而且痛恨,一再要求官员们艰苦奋斗、戒骄戒躁。宋太祖的低调还体现在建筑上,于是有了宋式建筑的低矮与素朴。据说他的宫殿陈设十分简单,吃穿都不讲究,衣服洗得掉了色也舍不得扔,还一再减少身边工作人员的人数,偌大的皇宫,只留下五十多名宦官和三百多名宫人。他知道坐天下如同过日子一样,不能大手大脚,要细水长流,只有保持艰苦奋斗的工作作风,才能力保大宋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遗憾的是,他的以身作则,敌不过身体本能的诱惑,在绝对权力的唆使下,后世皇帝很快回到感官放纵的惯性中,不断通过对身体快感的独占,在不绝如缕的“哎哟哎哟”声中体验权力的快感。他们贪享着帝王这一职业带来的空前自由,而忘记了它本身是一种高危职业,命运常把帝王推到一种极端的处境中。任何权力都是有极限的,连皇帝也不例外,当他沉浸于自己所认为的无限权力时,命运的罚单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如果做一番统计,我相信中国历史上绝大多数帝王是不得好死的。但他们的下场算不上悲剧,也不值得尊敬,因为悲剧是只对高贵者而言的,而这些皇帝,有的只是高贵的享乐,而从无高贵的信仰,就像福克纳所叹息的:“连失败都没有高贵的东西可失去!胜利也是没有希望,没有同情和怜悯的糟糕的胜利。”

公元1127 年的春天,宋徽宗和宋钦宗被捆绑着押出汴京,那场景就像他们大宋的军队当年将李煜押出南京一样。中国五千年历史中,没有哪个王朝取得过真正意义上的胜利。对于所有的王朝来说,成功都是失败之母。只有到了这步田地,徽钦二帝才有所觉悟,自己透支了太多的“幸福”。但新上任的皇帝依旧不会在意这一切,“临安”——首都的名字里,就已经透露了当权者对于临时安乐的死心塌地。公元1129 年,宋高宗赵构率领他的宠妃们奔赴临安(杭州)城外观看钱塘潮,欢天喜地之中,早已把父兄在天寒地冻的五国城坐井观天的惨状抛在脑后。如此没心没肺,让一个名叫林洪的诗人实在看不过眼,情不自禁写下了一首诗,诗中的讥讽与忧愤,与当年的韩熙载一模一样。

八百多年后,这首诗出现在学生课本上,化作孩子们清越的读书声: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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