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桑榆

人们说谁“狂”，通常带有贬义，而谁若把有些带“狂”字的词赠人，比如说谁猖狂、狂暴、狂傲、狂妄自大、丧心病狂，等等，就简直是骂人了。此外，“狂人”又作“疯子”解，谁若被人视为疯子，所到之处，境遇大多不佳。

然而，世间确有一些人被大众视作狂人，观其狂态，大约有以下数种（精神病患者除外）：

一类是艺高学深，天性使然。诗仙李白和草圣张旭，皆属此类。杜甫《饮中八仙歌》一诗赞李白云：“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又赞张旭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寥寥数语，便活现出李白、张旭豪放不羁、藐视权贵、傲然独立的精神气质，“天子呼来不上船”，只有神仙方能如此，世间凡众，谁敢如此怠慢皇帝？“脱帽露顶王公前”，在当时是倨傲不恭，有违礼仪之举，然而在张旭眼里，王公贵族何足道哉！二人都是才华盖世，艺冠天下，故有此狂放不羁，傲世独立的气概。此类狂人，是谓真狂。

一类是缺乏见识，浅薄俗陋。井底之蛙，会觉得天大如窨井盖，而井底罕见昆虫及水生物，即使有，个头也远不及它庞大，于是顾盼自雄，视世界如无物。有一种人也如井底之蛙，在某个行当干出一点小名堂，比如发表了几首小诗，几篇小文，便以诗人作家自诩，若再出了一本诗集或小说，更是自以为李白转世，曹雪芹再生，声称自己一不小心也能写出一部《红楼梦》。有的人发了横财，便满口大话，到处显摆，吹起牛来，语不惊人死不休，好像钱多得可以买下北京的前门后海，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老子有的是钱！”有的人老爹或亲戚为官，便以为有了强大的靠山，不但动辄口出狂言，而且恣意妄为，以为捅下再大的庇漏，都有人出来为他摆平。此类狂人，是谓瞎狂。

一类是故作狂态，沽名钓誉。此类人背地里大话满口，常出粪土权贵，藐视金钱之语，以显示其傲骨铮铮，超尘脱俗，似乎是阮籍、嵇康一类高士再生。然而真要见了官，却是另一副嘴脸。常见的是这样一些喜剧镜头：他正与朋友闲坐骂官，忽有长官莅临，立刻起立，笑脸相迎，递烟倒茶，满口奉承之辞；他正在大街上昂首向天，高视阔步，迎面忽然来了个能搭上话的官，他便立刻双手前伸，躬身前趋，去握官员那半伸不伸的贵手，挺拔的身躯，突然矮了一截。利无大小，遇之必争。权力要争，钱财要争，荣誉也要争，争之志在必得。因其志在必得，故往往不择手段。此类狂人，是谓假狂。

愚以为，狂，未必就是坏事，比如从事某种艺术的人，即使没达到李白、张旭那样的境界，也要有几分狂劲。这个狂劲，不是认为老子天下第一，而是觉得自己通过努力，可以达到预期的高度，或超越某些人。若是觉得这人水平高不可攀，那人作品牛不可及，创作之时战战兢兢，缩手缩脚，其想象力就会受到拘束，其实际才能就难以正常发挥。长此以往，其才能就可能窒息。而为人处世，则不可狂。恃才而狂者，若真是才高八斗，技艺超群，还可被人谅解甚至受到欣赏，觉得他狂得可爱，一些出奇出格之举，也可能被人传为趣闻佚事。但若只是个半瓶醋，却自高自大，目空一切，不但逢人显才炫技，而且贬张三，诋李四，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只能令人耻笑。至于那些恃钱而狂、恃势而狂者，动辄炫富夸势，已令人厌恶，若是自恃钱势，肆意侮辱践踏他人的人格尊严，侵犯他人的自由，有的甚至无事生非，胡作非为，对他人秽语狺骂或施以拳脚，这样的狂人，不但令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且可能把自己闹进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