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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远河 清早,门便咚咚咚地响起。谁呢?开门,却不知道眼前的汉子是谁。再往后一看,是老家村里的新会哥。我正要说话,他说:“这是咱留新叔家的天照,比你大两岁,你该叫他哥的。好些年没回来了,昨天回来,今天说来看看你。” 新会哥说,我是天照记得的村里唯一的小时候在一起耍过的人,所以来找我。 我说,咱们还是回老家吧,申洼村的岭上,八里沟的坡底,才是我们最好的说话地方。这城市的一切,和我们的少时有什么关系呢? 二十分钟,到老家了。我们沿着村西弯弯的山道,走在当年走得最多的土地边上。 有三十五年的时光在中间,重逢的话自然遵从记忆。我先是问他:“天照哥,你还记得你爷爷领着你在我家玩吗?在我家东窑,你爷靠里坐吸着旱烟,我妈在门口织布,你爷爷的白胡子好长。咱俩在玩瓦片,你穿的汗衫很干净,我的布衫很脏。” 他不说话,点点头。也许他记得。我不管,我只是按照自己头脑的库存说着,伴以手势。 天照主动告诉我他的情况。他说他随母亲先是到了南阳,再是到了南京。上了个中专,后来辞了工作,自己干生意小有收获。两个孩子都已经考上大学。 去年,天照母亲去世。他母亲对这个村子有成见,临死交代他,不要再回来。可她越是交代,他越想回来看看。他现在就踏上了申洼村的土地。他说,无论如何他姓程,是会回来走一走的。 天照让我陪着他,一一指认他老宅的布局。我的记忆还行。他们家麦场里的碌碡和麦秸垛,院里的杏树和三孔窑,门外放红薯的地窖和那口辘轳总在夜间响的老井,甚至拴牛的洋槐树,我都记得一点不差。现在,他们的老宅是春日的戏台,夏日的凉场,秋天的打谷场,冬日晒太阳的地方。很少有人提及他家,包括那些和他家近门的人。 天照一字不说,走得很慢很慢。他走时不过七八岁吧?不知道他的关于这个村庄的记忆,会是怎样的味道和色彩?我从不曾远离过它,已经感到了百般难言。他少小离开,秃顶才回,会有怎样的叹息呢?他的第一声啼哭曾经回响在这个村子的上空,他的第一缕鲜血也曾渗入这个村庄的土地,可他洞晓世事后的一切,却与这里再也没有了关联。听说,他昨天回来,在爷爷和父亲的坟头哭得死去活来……这隔了35年时空的哭,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抒发?父亲早逝,爷爷不再,母亲耿耿,而如今这三人在地下团圆了吗?我们的老宅和他的老宅虽然都在三年前的治理中埋在几十米深的地下,但申洼村这个不起眼的地理坐标,在我的心里一刻也不曾偏移。而它之于他,是千里之外的一个梦境,还是骨血呼喊里的一种认同呢?他无言,我也无言。 好久,我们说到他现在的栖居地南京,说到秦淮河。我故意说,古人都是在西安和洛阳待不下去了,才到南京和杭州混的,你若有意,可以归来。邙山土深,可以埋我兄弟骨。他笑了,眉宇间微微一动。 天照称不上多成功,但绝对算不上失败。他现在已经没了负担,已经不必像我一样还要整日奔波地生活。他身体很好,有固定收入,家里很幸福的。我们谈到这些年国内向海外的移民,说即便你到了加拿大,或是澳大利亚,甚至到外星球,如果不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生活又有何意义?我趁机往我们身上扯,说申洼村和南京并无两样,时至今日,早已是清风明月同一乡了,所谓的乡愁,只是文化人心理上的软弱罢了,历史不会为你擦去泪水。他说“六朝风物草连空”,悲喜的历史都成了过去。我说“山僧不解兴亡恨”,我们最主要的是过好当下的生活。 天照会在村里待到正月底,他说接下来的日子他会吃遍申洼村所有程姓人家的饭。他还说,他想给村里小学上几节音乐课和美术课,他给我看了他出的画册,我很是吃惊。他还说,他想在放寒假之后把我的孩子带到西安玩玩,亲近一下书上讲的强汉盛唐。我当然答应了。我只是隐隐担心,过了正月十五,老家村庄上空新的一年第一次月圆之后,他作别这块土地,在火车的长鸣中穿山过水,在漫漫长途中再次想起这个大山背后的申洼村,会是怎样的感触?天地苍茫啊,一生能得几回游? 怎样的经历都是财富。他的故乡是他乡,我的心思在远方。现在,我们站在中央。回首三十年,意气昂扬一少年;后望三十年,苍颜白发一老者 。 今夜,我和他住在我八里沟的小屋。小屋下边,我们曾和他爷爷睡在瓜田里看月。今晚,也有月,那半圆的月亮,正挂在西山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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