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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电影学院里的学生人数不多,对学院里的学生,就算不认识,但在一晃眼时还是能够基本不差地分辨出此人的学院面孔。学院外经常会涌进来一些新面孔,基本特征也很显著,不外乎是些搞艺术的人士,其中出现得较多的是来学院找演员的。 当那位拍广告的导演来到我们的班级,我们正在课堂里上表演课。他的后面还跟着一位副导演。副导演竟然是大三导演班的学生。导演看上去不年轻了,脸庞狭窄,留有络腮胡子,嘴巴的轮廓比较生硬,颜色发黑。副导演健硕,头发剃得青一块白一块的,像文学篇章里的留白,但也太过不均匀了。这次是要拍一个婚纱广告,男演员已经定下,是上一届表演班的男生,现在只差女演员了。换言之就是要一个饰演新娘的演员。我的眼光瞟向艾子琼,她入学前拍了很多婚纱挂历,那些婚纱大都是白色,也有粉色的,她曾对我说,拍了那么多婚纱挂历,身旁换了好多个新郎,她对婚纱都有抵触情绪了,甚至对婚姻都不太期待了——不就是那么回事,不就是一个梦境般的盛况? 导演是个速战速决的人,一声不响地坐在黑板前面,坐在讲台前站着的霍老师稍后方,只用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观察在座的学生,然后身体前倾,霍老师弯下腰,他和霍老师耳语,霍老师点头,眼神向我扫过来。导演就此站起身,副导演跟随其后,走出了教室,接着继续上表演课。下课后,霍老师让我留下,我的耳朵听见霍老师发出的声音:“他们选上了你,你得当一回新娘了。”霍老师对我变了色的眼眸眨了眨眼。 拍摄当天,大三导演班的副导演带着我和上届表演班的男生一起,赶往拍摄场地。 新娘妆花费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新郎等到桃花都谢了,牛眼睛已经阖上,差点睡了过去。妆容完成,租赁的摄影场地早已布好了灯光,主摄坐在一边吸烟等待。轮到新郎化妆,我就去服装间换衣服,裸臂白婚纱套上身体,我面对着镜子,发现自己真的就像一个待嫁的新娘。我心潮澎湃,身体的潮汐微微拍岸,我觉得做新娘如同当女皇似的,一下子从平地拔高到了与日月齐肩的位置,麻雀就这样变成了凤凰,并且还是一只紫眼睛的凤凰。 新郎穿戴完毕,一套笔挺的白西服让他俊朗了不少。我挽着他的胳膊,两个工作人员在后面帮忙拉起裙裾,我们走到摄影机前面,络腮胡导演微张着嘴,嘴唇的轮廓柔软下来。站位置,对光,走位置,模拟说一下台词;再吸汗,补妆,将发簪往上挪一挪;然后补光,打板,导演喊开始,摄影机启动,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在楼梯口,有新郎新娘两个人的中近景,煽情的对白,接着男方女方各拍一个近景。 新郎:你是我一生的新娘。 新娘:爱是我一世的嫁衣。 最后一个镜头的拍摄让我笑场了,笑场也是演员容易犯的纰漏。那个镜头是拍我的近景,新郎站着给我对视线,我望着新郎,做一个会心的微笑,用络腮胡导演的话说:“要笑得流出蜜来。”正当我展颜的时候,我视线里的新郎的脸部肌肉剧烈地牵动起来,肌肉上移压迫得眼睛都变小了。我忍不住笑翻了。那可不是流出蜜来的笑,而是笑得五官都抽搐了。摄影机被迫停止,现场一片肃静,每个在场的工作人员一瞬间变为道具。他们无声无息地等待着我停止狂笑。可是我怎么也停不下来,我的笑神经在那一刻搭错了位置。 副导演冲破那冷冷的肃静,朝我后背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笑声骤然遏止,我抬起脸,看见所有工作人员的表情:疲倦、无辜、影影绰绰的孤单。此时是子夜一点半,因为我的笑场,延长了大伙儿的工作时间,我感受到失误造成的心虚。于是赶紧平复情绪,调整气息,定神,入戏…… 卸了妆,脱了婚纱,制片主任递给我一个红包,那是我的酬劳。 拿了报酬,我请黑小撅、顾青青、卢奇玮吃饭,正在犹豫要不要请叶路凡的时候,叶路凡跑来了。说实话,我一直躲着他,害怕流言四起,破坏了我的形象。死要面子和过分矜持是我的软肋,叶路凡倒是大大咧咧,毫无芥蒂地和我说笑,一手搭着我的肩膀,一手挥舞着指点迷津。 “郁金香,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谁会传什么啊?有什么可传的。我们俩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躲什么啊?你不会对我真的有想法吧?” 我甩开他搁在我肩上的手,装作微愠的样子,其实心头的杂草被他言语的竹竿轻轻地撩走了,心里敞亮得很。 “哼,你想得美,我可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哟哟哟,你说假话了吧?”叶路凡一脸坏笑。 他越这么说,我倒越是舒坦了。 一旦和叶路凡恢复了亲近的好朋友关系,我就会把他忽略了,这是我多年以后想到他时做出的总结,但从未对他言及。那一天,当我们几个浩浩荡荡地走上二楼小食堂的台阶时,恰好辛苦与我们迎面碰上,我当然也邀请了他的加入。 从当时的角度来看,辛苦的脸是一张神奇的脸,焕发着异样的光芒。我抬头望着他,他垂直的头发披散在脸颊两旁,凸起的鼻骨像个小山丘,长下巴兜起的那部分像一个水勺子,但这些都不是关键,他的眼睛——我从未像这样注视过他的眼睛。他站在高于我两级台阶的地方,眼睛专注地盯着我,其实不是我,也不是别的任何一个人,而是远方的某处空白。那双眼睛充满了危险,危险的专注形成了陡峭的美感,使得完整的事物瞬间破碎,使得破碎的事物瞬间完整。我被感动了。 聚会进行到如火如荼的那一刻,一位金发飘飘的女生飘进了食堂,她四肢修长,白皮肤上的红点点很多,如同夜晚飞机着陆的时候,地面航道里点亮的一排灯。辛苦就像一架寻找灯光着落的飞机,终于滑入了他理应进入的航道。他看着金发女生的脸,金发女生同样畅饮着辛苦脸庞的倾情美色。金发女生是新来电影学院的留学生,她在电影学院吃的第一顿晚餐,就是辛苦用深情款款的目光烹饪的爱情,挡也挡不住。 第二天,卢奇玮就向我汇报前一晚睡狮是怎么解释那个黄昏奇景的。 睡狮说:“那个人或许不一般,但是被你说得这么神乎其神,我觉得其中肯定有问题。不是他具有欺骗性,就是你们的气场过于薄弱,在他的面前完全失守。不过,我觉得想象力是你们根源上的错误。想象力如此滥用,你们终有一天会吃苦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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