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石榴

苏连硕

我家小院，有一株挺拔碧翠的石榴树。

白天下班，第一眼先看到那高过房檐如伞如盖的石榴树，嫩绿，鲜亮。晚间躺在床上，也总要凝视着玻璃窗外拂动的袅袅婷婷的枝条。清晨笔耕，透过朦朦胧胧的晨曦，斑斑驳驳的树影晃动于窗棂、稿纸上，显得特别和谐、宁馨。

有一天下午，我与妻下班同时进家，小院出现了奇迹：一只美丽的蝴蝶迎着我们不徐不疾地上下翩飞。妻惊喜之余想捉住它，但它那么轻盈灵活，哪里抓得着？它好像在和你嬉戏玩耍捉迷藏，忽而东忽而西忽而南忽而北，忽而高忽而低，真个奈何它不得。

不能捉，这是自然景观，蝶恋花嘛。妻子若有所悟地说。但没想到当蝴蝶落到石榴树上，妻还是既迅捷又灵巧地把它捉住了。将它放在纱窗上。它哪里肯待？一开门，它便机灵鬼似的飞了出去。我怕它飞跑，但又想试试它会不会飞跑，有意地追赶它，它毫不慌张，在院子里盘旋了几圈之后，复又停落下来。细雨淅沥，轻摇树枝，它也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只是随着树枝的摇曳而微微颤动。浴雨听风，何其优哉。它总是静候在那里，张开双翼好像孔雀开屏，有意向人展示她美丽的裙裾。

当几朵嫣红的花儿次第坠下的时候，我的心好像失落了一种珍贵的东西，隐然涌起了一阵悲凉与酸楚。然而，当妻在繁密的枝叶间发现了一粒圆圆的小石榴，我的心头便蓦地升起了一种难言的欣喜与强烈的企望。我几乎忘了自己的年龄，犹如小孩雀跃起来，哦，开花结果了。我们一大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不约而同地翘望那只一天大似一天的小石榴。圆圆的亮亮的，像小男孩的脸蛋，那般质朴与坦诚，透溢着一股阳刚之气。

忽一日午睡正酣，一支美妙柔曼的乐曲进入我的梦乡，像小溪那般清澈，像柳笛那般清亮。我仄身隔窗而望，石榴树最高的枝上分明落着一只蝉，正在尽兴鼓翼吟唱……好哟，又是蝶舞又是蝉鸣，我的小院可真有了点缀有了风景。

然而，于这株石榴树，我是颇感愧疚的。

平时，我没有给它认真地浇过水、正儿八经地施过肥。随我辗转迁徙，始终没有很好地照顾它保护它。

5年前，一个滴水成冰的季节，我挈妇将雏从河北返回故里宝坻，在一个偏僻的师范学校任教。暂居于原来是教师伙房的房间里。鼠窜蛇行，四壁破烂不堪，夏天漏雨冬季透风。屋前一片空地，布满了砖头瓦砾、炉灰煤渣。早春，好拾掇的妻子从姐姐那儿要来一株石榴树幼苗，干有粗铁丝那样粗，枝像老头胡须那般细。刨了个坑，浇了点水儿，它就这样顽强地活下来了。第二年春天，这里要盖楼，我们被安排到后排学生宿舍去住。在一切安顿下来之后，我又将它连根拔起，好歹埋在宿舍前。没想到，它又在我们不大关心的情况下，茁壮地生长了。这一年冬天，我用破棉絮烂布条把它裹好，好歹度过了凛冽寒冬。我们在街里买了房，三间小院，在马拉松式搬家完毕后，妻跟我商量道，那棵石榴树咋没刨来，它是咱的伴儿呀。于是，我借个刨镐刨了，带着重重的土坨，埋进了我的小院。小院刚建筑完，洋灰啥的老厚一层，也没怎么挖坑，好歹埋下，照样地包裹起来……

搬家的第二年，这小东西竟疯长起来。但这么个小院，哪容得它这么肆无忌惮地疯长痴长？我便背着妻找来锋利的剪刀，咔嚓咔嚓剪了个秃瓢，然后又把枝杈缠绕好几圈，用绳子紧紧地捆绑起来。心想，要长就像竹子、杨树一样乖乖地往高处长，别这么毫无顾忌地侵占我的领空。

妻说，别太狠了，这棵石榴树跟咱不容易，招你惹你了，你把它蹂躏成这样？

于是，我给它松了绑，使险些夭折的石榴树恢复了生长的自由。自此，它完全可以无拘无束洒洒脱脱地生长了。将功补过，照样裹暖，让它安度了一冬，又将骨头、鱼肠等营养埋进去一些。这不，现在它枝繁叶茂，以崭新的翠绿将那无端折磨的一页完全掩去了。五月榴花耀眼明，六月，便圆溜溜亮盈盈地挂满了上百只石榴。

我时时伫立于树下遐想，何其旺盛的生命力啊。其干粗糙而枯瘦，却有着坚韧不拔的内力，满树的翠绿呈清一色，没有花里胡哨的妖艳。对人无所求，一盆清水一点鸡粪，便能绽开灼灼嫣嫣的花，结出累累实实的果。人生不也是如此吗？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蹚大河，但只要我们昂起头来，阳刚之气便会永不衰竭，生命就会一天比一天绚烂。

我愿做一棵朴拙无华的石榴树，撑擎起栉风沐雨、苍翠如洗的人生华盖。

我跟妻商量，小院遂命名：石榴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