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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亚瑟 生前敢于给自己写墓志铭者,多为达观、磊落之人。君子坦荡荡,不盖棺而论定,未入土先心安,所以不怕给自己做差评,也不担心死后被清算。 启功是清皇室后裔,在古中国被归为“胡人”,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把自己写的诗称为“胡说”。他自谦写诗不合韵书规范,只是北京人所说的“合辙押韵”,听着顺耳而已。实际上,这些诗直白率真,没那么多弯弯绕,读来十分好玩。 如这首《自撰墓志铭》:“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启功先生自幼失学,只有中学肄业文凭,但他坚持向戴绥之、贾羲民、吴镜汀几位先生问学,特别是受业于陈垣先生后,钻研学术流别和考证之学,终成大器。他从中学老师当起,一路做到副教授、教授,因有“中学生,副教授”之说。我觉得启功先生的最大特点就是勇于自嘲,同时看淡名利、看淡生死,“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一个硕儒不把丰功伟业当成一回事,怪不得整日笑眯眯的,一副佛陀相。 类似这般洞穿世事的老先生,还有一位金克木。此老精通梵文、英文,擅长各文化间“打通”,文章写得思接千载、神极八骛。读他晚年的《风烛灰》《文化猎疑》《倒读历史》等书,真像是孙猴子在各种文化圈中来回穿越,常有目不暇接之感。金先生同样对生死看得很开,他有《自撰火化铭》,短短几句,曰:“空如有,弱而寿。无名,无实。非净,非垢。咄!臭皮囊,其速朽!” 佛家讲究“非净非垢,不生不灭”,心境空明,心无挂碍,自然无欲无求,“臭皮囊,其速朽”,对身前身后事看得很开。 深究起来,这种偈颂体所来有自,是佛家宣扬佛理、抒发感悟时常用的体裁。唐时,诗僧寒山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当暑有雪,就吟此三字偈,用以明志:“寒山深,称我心。纯白石,勿黄金。泉声响,抚伯琴。有子期,辨此音。”高山清寂,远离纷扰,唯有白石,没有黄金,安居此地,只待知音。 而徐渭写《自为墓志铭》时正处于矛盾心态,无法自解:“杼全婴,疾完亮,可以无死,死伤谅;兢系固,允收邕,可以无生,生何凭?畏溺而投早嗤渭;既髡而刺迟怜融。孔微服,箕佯狂,三复《烝民》,愧彼既明。” 这里,无死无生,“生死两茫茫”,恩人奸人无法化解,只好佯装癫狂,来换取片刻的麻醉。 张岱在墓志铭里少不了以“遗民”自况,他想成为世外高人,却感觉自己像个吃货,只能学南宋郑思肖,给后世留下铁柜“心史”。因而,他在《自为墓志铭》中写道:“穷石崇,斗金谷。盲卞和,献荆玉。老廉颇,战涿鹿。赝龙门,开史局。馋东坡,饿孤竹。五羖大夫,焉肯自鬻?空学陶潜,枉希梅福。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 除却这些三字偈,唐伯虎有一则《伯虎自赞》,像是绕口令,如此辨析“你”“我”迷局:“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 虽是大白话,却也道出了唐伯虎参透红尘的感悟,生命不过是皮囊而已。 还有一种偈子可视作自我期许,如陈眉公修订的《三字偈》,就有此意:“一间屋,六尺地;蒲作团,布作被。日可坐,夜可睡;灯一盏,香一炷。好人来,恶人避;发不除,荤不忌。不谈禅,不说偈;不贪名,不图利。清净缘,解脱计。闲便入,忙便去;即上乘,即三昧。日复日,岁复岁;毕这生,任后裔。” 眉公自命为“山人”,在昆山结庐而居,声名远播士林。后人多抨击眉公“隐居”是为结纳高官,我以为是诛心之语。从《明史》记载,眉公“屡奉诏征用,皆以疾辞”,可辨端倪。陈眉公与董其昌交好,乃因二人同窗。董其昌虽是高官,也算雅人,他结交山人,可谓是不忘风雅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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