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胡竹峰

起云记

起云了。一朵朵一团团一簇簇一丛丛或停在空中或飘在天上。

云遮了日头，人皆在阴影里走路。灰色衣服的人，黑色衣服的人，黄色衣服的人，大的云仿佛一尊兽，罩在那里，一头搭在山尖，一头空悬着。

四下里感觉不到风，炊烟笔直如一管淡墨划过白纸。篱笆墙上的竹枝忽地一颤，一只黑鸟雀跃而去，扑棱双翅飞翔云层。

天地如此静穆，四野无声，天上起云。

湖边记

天热，手摸在水里，也有热意。

在树荫下躺着，摇蒲扇，无所事事地看水，看山的倒影，看水面飞舞的蜻蜓。偶尔一只水鸟，扑至水面，寻来一条小鱼，扬长而去，在目光中凝成一黑点，终于全无。

摘一张大荷叶，眼前一片浓绿，伞一样遮在头顶，剥几粒莲角，一颗颗粉白似米，送入嘴中，甜甜的，脆脆的。风来了，那是一种软软的、潮潮的，却又清清爽爽的微风，带来了水的气息。

阳光洒在湖面上，湖水泛出橘红色，迷离而妖媚。天边的云霞，火似的烧起来，被风吹得乱乱地蓬松着。太阳终于下山，闷热的一天又过去了。归牧的老人和小孩，赶着牲口，他们的影子映在水中。几户青瓦的屋顶，冒出炊烟，袅袅上升，从浓到淡，从淡到无，渐渐无影无踪。

看雪记

雪景最堪赏处，往往有寂寞相随。草木被雪染白，大地皆藏于一片白中。有鸟觅食，低空盘旋几回，一无所获，怏怏而走。

有风，冷飕飕刮在脸颊上，寒意撩人。偌大的湖中只有双桨划水的声音，哗啦，哗啦，有节奏地从水中传来。

人在看雪，不知雪也在看人。

雪地远处有人影，仿佛丈二宣上的一点墨。

泛舟记

乘一叶渔舟，单桨轻点，小船离了岸，湖水发出哗的一声响，双桨辚辚，硬生生犁出一条水沟，船刚过，水又弥合得无缝无隙，复归宁静。那水不敢用手去摸，稍一触及，丝丝凉意蹿到臂间，忍不住打个寒噤。

一尾鱼从船边游过，伸手欲捉，却打一个水漂隐入深处。

水面越发辽阔，山环着水，水环着船，船环着人。索性停了桨，那山、那水一齐向眼前涌来，一大片又一大片。

烟雨记

大雨如注，像筛豆子一样，秋天很少有如此猛的雨。雨打在脸上生疼，浇了人一头一身，睁不开眼。

湖色空蒙，那一颗颗如滚珠的雨砸在水面，激起一个个水泡，一千颗滚珠，一千个水泡，一万个滚珠，一万个水泡，此时亿万个滚珠，湖面上数不清的泡泡了。湖水沸腾，水气如白纱，罩在湖面上。对岸的山看不见了，心头隐隐有水光闪动。

船行向茫茫烟雾，如游天上，混混沌沌，如痴如醉，亦如梦如幻，人生到此，与万物一，与天地一。

混沌记

夜里下了雨，深宵读《大荒集》，想到混沌二字。

我写散文的时候，脑海中一团混沌。这团混沌里会孕育一个东西，是麒麟还是野马，是兔子还是斑鸠，是龙凤还是虫豸，我不在意也不知道，写的目的只是让那团混沌成形。

因混沌而入文章，究竟怎样山水风物，无从知晓，文章的好就在无人知晓，就这样写，写，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