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1983年，在年逾七旬的戏剧大师曹禺家中，突然挂起了一封装裱过的书信。

“你是我的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这封信里，黄永玉犀利地批评了曹禺解放后的剧本创作，可谓赤诚相见的忠直之言。他们的交谊传为艺林文坛关于艺术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佳话美谈。

性格刚直的黄永玉显然是惋惜曹禺的一世才华，才写了此信。因他相信，曹禺年轻时曾写出过那么多不朽剧作，后来却没什么像样的东西，那是一个剧作家的悲凉。因此，他告诫曹禺，“你多么需要他（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那点草莽精神”，莫因名利所累，别为位势所困。

接读此信，曹禺如当头棒喝。十多天后，他恭敬地把信装裱起来，以时时警醒自己，还从上海给黄永玉写了封坦诚的回信：“你鼓励了我，你指责我近三十余年的空洞，‘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这句话射中了要害，我浪费了‘成熟的中年’到了今日——这个年纪，才开始明白。”“但愿迷途未远，还能追回已逝的光阴。”信中这样写道：

家宝公：

在纽约，我在阿瑟·米勒家住过几天，他刚写一个新戏《美国时间》，我跟他上排练场去看他边拍边改剧本，那种活跃，那种严肃，简直像鸡汤那么养人。他和他老婆，一位了不起的摄影家，轮流开车走很远的公路回到家里，然后一起在他们的森林中伐木，砍成劈柴。我们坐在米勒自己做的木凳、饭桌边吃饭。我觉得他全身心的细胞都在活跃。因此，他的戏不管成败，都充满生命力。你说怪不怪：那时我想到你，挂念你，如果写成台词，那就是：“我们也有个曹禺！”但我的潜台词却是你多么需要他那点草莽精神。

你是我的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释、分析得也不透彻。过去数不尽的精妙的休止符、节拍、冷热、快慢的安排，那一箩一筐的隽语都消失了。

谁也不说不好。总是“高！”“好！”这些称颂虽迷惑不了你，但混乱了你，作践了你。写到这里，不禁想起莎翁《马克白》中的一句话：“醒来啊马克白，把沉睡赶走！”

你知道，我爱祖国，所以爱你。你是我那一时代现实极了的高山，我不对你说老实话，就不配你给予我的友谊。

如果能使你再写出二十个剧本需要出点力气的话，你差遣就是！艾侣霞有两句诗，诗曰：“心在树上，你摘就是！”

但愿迷途未远，还能追回已逝的光阴。

摘自《诗刊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