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 子

记忆是一种转瞬即逝的东西，就像我们的生命。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去。

偶然碰到一个小学同学。他长得高高大大，头发波浪般的新潮，脸上有棱有角。我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却很兴奋地嚷嚷着说，哎呀，我记得你，那时候你留一个小平头，头发黄黄的，长得很壮实的样子，班里谁都不敢惹你。

我听他说得如此真切，实在有些诧异。因为我在那所小学实际上只上了半年学，懵懵懂懂的，有好多同学刚刚熟悉就又分开了，再也没联系过，连我自己对那段记忆都已经模模糊糊了。

那时候我刚刚从农村来，生活场景的骤然改变让我一时无所适从。城市里没有了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也没有一天到晚等我割草喂养的猪和羊，这些在农村里算是天大的事情，到这里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里的人们住在高高低低的楼房里，一个挨一个挤得像笼子格子，院子外面的马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却都在忙碌着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

有时候闲得无聊，我也会领着妹妹到街上走走，听听电线杆子上响得刺耳的大喇叭声，看看墙壁上那些不断刷新的大字报和漫画。夏日里马路上蒸腾的柏油味实在难闻，熏得人脑袋疼，不过那些车辆在身边经过之后，一股子新鲜的汽油味还是让人深深留恋的，那味道真好闻。

有一天中午，我正在熟睡中，突然耳边响起嘭嘭嘭的拍球声，惶恐不安地醒来瞪大眼睛一看，原来是邻家那个大脑袋男孩儿正蹲在我身边故意捣蛋。我刚要发作，他却用一种无辜的眼神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咱们去打球吧。好哇。我从席子上一跃而起，看了看那颗硕大的篮球，满心欢喜。我还从来没有打过篮球呢。

后来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领着四岁的妹妹玩儿，邻居家的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走到我面前，眼神无比忧虑地看着我，心事重重地问，你怎么不去上学呀？我说你管呢，我上学了妹妹谁看？她听了若有所思，然后又轻轻点了点头，叹口气就走开了。

谁知道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带着妹妹回家后，爸爸就对我说，从明天起，你跟着邻居家的小华一块儿去上学吧。我说那妹妹谁看呢？爸爸很坚决地说，你别管了。从明天起，你就去上学。

学校就在后马路上。我和小华分在了一个班，而且是同桌。后来是怎么分开的，实在不记得了。教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很慈祥的样子，而且一口洋腔调，实在是好听极了。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一切却还没有结束。逝者如斯夫，时间的大河淘洗着无数的生命，一代一代来了，又一代一代走了。像春日的青草，像秋日的落叶。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四十多个年头，就像是一粒随风飘来的种子，与世浮沉，随地生根，现在却已经长成了一棵粗壮的树木，伸枝发芽，开花结果。

城市的风景年年都在改变。一栋又一栋的老楼房拆了，一条又一条的老马路改了，许多熟悉的生活场景转眼之间遁于无形，而许多新鲜的景观却又汹涌而至、强势来袭，甚至都没有让我来得及表示一个足够的惊喜。有时候走在曾经熟悉的街道上，蓦然会发现，那些身边如水一样汩汩流动的面孔，竟是越来越冰冷和陌生。

还是一个这样的午后，阳光暖和得有些无赖。我吃完一场婚宴走出酒店，不经意间偶一回眸，却发现不远的街角处,有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胆怯而好奇地看着我，就像当初我看着这个城市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