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猫儿眼，点三点

不肿屁股就肿脸

——乡间歌谣

1

当一树闪烁跃动的火苗鲜艳燃烧的时候，那就是桃花开了。

当漫天翩翩款款的银蝶赶庙会一样挤满田野、挤满村庄、挤满一棵棵艳丽绽放的桃树的时候，奶奶说，那是一场桃花雪了。

“二月的棉裤你别拆，三月里还下桃花雪。”大强第一次认识桃花雪是在三岁，那时候他正发高烧，第一次打了点滴。当他和桃花雪再次艳遇的时候，已经十一，他离家出走，正在省城火车站一角寻找可供夜晚的栖身之处。

桃花惊现，火一样燃烧。

银蝶惊现，梦一般飞舞。

大强站着，看无数片银蝶千般珍惜、万般怜爱地吻向桃花，大强的泪水倏然而下。

“大强！大强！”武僧喊叫着跑过来。到了大强身边，猛然停住。“大强！你为啥……”武僧站在对面，看着大强脸上的伤痕，那是一道指甲的划痕，淌下的泪水被凝固的血痂阻挡，在大强的上唇处不情愿地拐个弯去。

“大强，你看！”武僧往外一指。

雪真的下大了，闹闹嚷嚷的挤满了广场，像一个挟裹了整个世界的霸道的梦境。大强想起了奶奶，想起了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桃树，想起花开季节的奶奶常常站在树下听蜜蜂的忙碌。奶奶说，春天里蜜蜂越忙，夏天里桃子越多。

霸道的雪赶走了所有的人。广场上除了雪一般的寂静，就是寂静一般的雪。“你看！”大强终于明白了武僧的意思：广场中央，站立着一个雪人。

大强有些奇怪，刚下了这么一会儿，谁就堆了个雪人？

雪人太像了，圆圆的小脸儿，翘翘的鼻子，红红的嘴唇，两道眉毛左边一弯，右边一弯，全弯得恰到好处。没有卡通女孩儿瘦削，但比卡通女孩儿健康。他走上前，伸手要摸女孩儿的脸，猛看见两道蓝气儿从女孩儿的鼻孔喷出，“活了！”大强猛往后一跳。武僧咯咯地笑起来。

就在这时，雪人的眼睛开了，她喊了一声：“妈——”两股泪水蜿蜒而下。

“咋回事？咋回事武僧？”

武僧说：“还没下雪的时候这个女孩儿就在这儿站着，当时有很多人问她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她说她妈妈去买东西了，可是她妈妈再没有回来。可是她还在这儿等。可是她等也等不来，可是她还……”反正“可是”不要钱，武僧一说话就使劲地“可是”。

“可是——”大强也受了传染，“我问问她！”

大强走上前，女孩儿并不看他。

武僧跟在旁边，毫不客气地说：“她是个瞎子。”

“啥？”

“她真是个瞎子。不信，你看看！”武僧指着女孩儿的眼睛。

大强很轻地走上前，女孩儿还是感觉到了，警惕地缩了缩身子。

女孩儿穿了件米黄色羽绒袄，左边一个胸兜彰显着衣服的性别。方方的羽绒帽扣住了女孩儿的额头。下边的蓝棉裤已经破损，右裤口露出了发黄的棉絮。半旧的黑棉鞋沾有黄泥，一看就知道她是个乡下妮儿，或者是从乡下过来的。胖胖的独眼绒布熊放松地睡在女孩儿的臂弯，满身的白雪也不能将它唤醒。大强围着女孩儿看了一圈儿。

“刚才就有人要领她走，可是她不走。可是雪就下来了……”

大强又围着女孩儿转一圈儿，这一转他发现，女孩儿的胸兜里有一张纸条，硬硬的纸头顶出了兜口儿。大强伸出右手，轻轻一揪，纸条出来了。

武僧很配合，连忙走上来用头挡住雪。大强展开纸条，两行歪歪扭扭的字跳进眼帘：

我们实在困难，请好心的人家收养她吧。她叫心明，今年六岁。

“心明！”大强像被电击了一下，脱口喊了一声。

“嗳！”女孩儿应了。

大强仔细地看着她：“你真的叫心明？”

“啊！”女孩儿的嘴撇了撇。

“真的六岁？”

“啊！”女孩儿的泪出来了。

大强的泪水奔涌而下。他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好在脸上的雪已经成水。“武僧，走！”大强喊着，拉起心明的手，“心明，跟我们走吧，你妈让我们来喊你！”

“真的？”心明的声音清越明丽，像敲击薄瓷的笔洗。

“真的！”大强应着，拉起心明就跑。

2

三天前，五年级学生范大强离家出走。他拿了八十块钱，要去东莞找他打工的爸爸。第一次出远门，买了三十块钱的汽车票走到省城，再买东莞的票钱却不够了。他被人拉上了汽车，又被拉他上车的人赶下来。他不气馁。他想找活挣钱，挣够钱了再去找爸爸。可是，那么大一个城市竟没有一家愿意要他。兜里的钱舍不得花，他就开始讨饭。他遇见几个要饭孩子，他们要他和他们一起去偷建筑工地上的钢筋，他不愿意，他们就追着打他。他跑了三条街，就遇见了武僧。武僧也是逃学出来的，他在学校被人欺负了，要去少林寺学武艺。他说他本来叫武生，现在改成武僧了。他要当一名武功盖世的英雄，路见不平一声吼，专门收拾那些欺负人的家伙。认识一小时，两人就成了朋友。认识仨小时，一场满脸开花的战斗，让他们变成了生死之交——

虽然已是农历三月，夜晚的寒冷还是让人害怕。大强和武僧发现了一个窨井盖，一股一股的热气从窨井盖的洞隙里冒出。两人太高兴了，他们把找来的硬纸板铺在阴井盖上，挖几个窟窿儿放热气出来，又找了几张长纸板立在四周，嗬，俨然一间小房子了！“可是，应该再找个屋顶！”武僧打了个哈欠。“明天吧！”大强跟着也打了一个。两个孩子你抱住我的脚，我抱住你的腿，蜷缩在幸福的小屋子。

“起来！”

“起来！”大强和武僧的屁股上都挨了一脚。

大强正做梦。林云老师一脸嘲讽地看着他。全班同学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为啥打我？”大强猛一声把自己喊醒了，紧跟着屁股上又是一脚。

大强一弹跳起来。武僧这家伙脾气倔，对着打他的孩子还了一脚。三个孩子扑上来就打。他们被偷袭了。他们还没有醒过神来，就被人彻底打倒在地。

“滚！”三个坏蛋笑着。

两个孩子落荒而逃，离开了他们的窨井之家。路灯冷冷地照着。寒风放肆地刮着。夜晚的街道一下子宽广了许多。匆匆的行人影子似的掠过身边，阴阴的目光不怀好意。两个孩子沿街走着，忽然就泪流满面。他们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他们不知道这样走着要干什么。天亮时候，两人不知咋的又转回到他们的窨井之家。只是，三个坏蛋不见了，硬纸屋也不见了，只剩下一股一股冒着的热气。如果不是脸上的伤痛作证，他们真的是以为做了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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