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正摸黑在厨房里洗刷，她忽然停下手，谛听着外边的动静。

大强的脚步停在了厨房门口。

奶奶轻唤一声：“大强！是奶奶的大强回来了吗？”

大强不吭，不动，连大气也不出。

“大强，大强啊，我苦命的孩子！从父母离婚，你就天天跟着奶奶，你是你瞎奶奶的心肝啊！奶奶是为你活着的呀！”老人念叨着，“我这是又听错了？老天爷，自从孙子离家，你就把我的耳朵摘走，让我错听了千百回呀！”

大强嘴一撇，无声地哭了。

“奶奶知道你长大了，知道护不住你了孩子，可是，你咋不给奶奶说一声就走呢？你这是杀你奶奶的呀！”

“奶奶——”大强一声喊，扑到奶奶怀里。

“大强？真是我的大强吗？”瞎奶奶使劲抱住他，生怕一松手跑了似的。奶奶抱了一会儿，轻轻腾出一只手在孙子身上摸，头，脸，肩，一点儿一点儿地摸着，似乎是检查丢没丢什么东西。“大强，乖乖，你就不想奶奶吗？”奶奶哭着。

“想！天天都想！”大强往奶奶怀里钻。

奶奶给孙子擦着泪，自己的泪水一串串流下，砸在孙子的头上。

院门边的女孩儿静静听着，眼睛里汪满泪水。

奶奶掀开锅，说：“这是奶奶给你留的饭。奶奶天天都给你留着饭。奶奶只当是你贪玩儿回来晚了。你会饿的！”

“嗯！”大强含糊地应着，伸手扯亮了电灯，抓起一个馍就咬。刚啃了一口，又停下来。“咋不吃了？”奶奶像有眼睛。

“奶奶，我给你报一个喜，大喜！”大强有些兴奋。“大喜？咱家会有大喜？”奶奶不信。

大强趴上奶奶的耳朵：“奶奶，我对你说，我妹妹回来了！”

“啥啥？你妹妹？”奶奶推开孙子。

“啊！”大强使劲点头。

“心明啊？瞎女孩儿？生下来就看不见的瞎女孩儿啊？属兔的？六岁了？”“对对，对！就是六岁！属兔的！”“她还活着？”“活着！可可爱了！”

奶奶使劲地摇了摇头：“不可能孩子，不可能。你妹妹一岁多时，也就是你爸、你妈离婚后的三个月零五天，那是农历的十月初十，东庄上虫王爷庙会，说是喉咙眼儿里掉进个花生豆，生生地闷死在你姥姥家了……都过去五年了孩子，这不可能！”

大强急了，说话像抢似的：“奶奶，真是我妹妹，她叫心明，六岁了，属兔的。她爸爸就是我爸爸，叫范有梁。她妈妈就是我妈妈，叫戚荣花。爸爸妈妈在她一岁、我六岁的时候离的婚……”大强说不下去，泪水再次流下来。

“她在哪儿？”“就在咱家门口！”

“哎呀傻孩子，我们不该这样说话。盲人都是眼瞎耳朵灵，这会让她伤心的！快，快让她进来！快让孩子进来！”老人摸着往外急走。

门边的心明，耳朵灵得像夜风似的女孩儿，此时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大强给妹妹擦了脸，扯着心明走进院子：“奶奶，这就是心明，我妹妹，你孙女！”

奶奶走上前，摸着了心明的手，轻轻地牵住：“我的乖！”

“奶奶，我是心明！我是你的孙女……”心明忍不住哭起来，“奶奶呀——”

心明一哭，奶奶就不行了。孙子回来，她就想哭一场，心明这又一喊，她再也忍不住了：“我的孩子！我的苦命的孩子……”

“奶奶——”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拉住老人的手。

奶奶哭了几声，就使劲忍住了。俗话说，喜事不多泣。孩子回来是喜事，她怕哭多了不吉利。

奶奶把心明扯到水盆边，要给心明洗脸。

“奶奶，我会洗。我自己洗！”心明挣扎着不让。“不，你刚回来，家里不熟。奶奶给你洗！”瞎奶奶一边洗，一边悄悄地摸着心明的头、脸、眉、眼。奶奶的手在心明的唇边停下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大强把奶奶搀到饭桌边坐下，又扶妹妹坐上桌边的小凳子，这才端馍拿筷，给奶奶和心明夹菜。

“哥，我会叨！”心明说着，拿筷子试探着找菜盘儿。

大强连忙拿来个小碗儿，把菜夹在小碗儿里，送给妹妹。

两只小羊跑进来，撒娇地叫着。大强抱住一只，在头上轻拍一下，又抱起另一只，再拍一下。

“哥，让我摸摸，让我也摸摸小羊！”大强把小羊抱到妹妹身边。小羊娇怯地叫着，心明放下筷子，一下一下地爱抚着。

饭后，奶奶要烧热水：“大强，一会儿你和心明都洗一洗。”大强知道，奶奶的鼻子灵得很，一定是闻到他和妹妹身上的脏味儿了。

“奶奶，我来烧！”大强把奶奶搀起。奶奶不烧火了，但奶奶不走，奶奶站在厨房门口，歪了头“看”着孙子。灰白的炊烟从灶膛蹿出，扯成缕儿飘向门外，摇一下身子，向上飞去。大强知道，它们会攀上屋檐，顺着屋山墙升到村庄的上空，和邻居家的炊烟一起，变成村庄的一道风景。奶奶被呛，连声咳嗽。大强说：“奶奶，你去歇着吧，我不会再走的！”

奶奶说：“只要能听见你呼气的声音，奶奶心里就甜，就永远不会累。你不在家的这几天，奶奶想咳嗽也咳嗽不出来呀！”大强不依，一定要奶奶出去。奶奶的咳嗽让他难过。奶奶想了想，就走出去，站在院子里感慨：“大强回来了！老天爷呀，您对俺范家不薄！您对俺这个瞎老婆子不薄……”

水烧热了，心明摸进来，小声说：“哥，我想给奶奶洗脚！”

大强小声回应：“咱俩一块儿洗，让奶奶高兴高兴！”

2

大强舀了水，一直端到奶奶身边：“奶奶，我妹妹想给你洗脚！”

“哎哟！哎哟我的乖乖！”奶奶活了几十年，从没有人给她洗脚，她也从没有想到过谁会给她洗脚或者她想让谁给她洗脚，孙子的话一定触到了她心的深处，因为奶奶一时不知道该接啥话。当大强脱去奶奶的鞋，硬搬着奶奶的脚放进水盆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应对的话语：“大强，我不能让心明给我洗。”

“为啥？”大强的手冲上去，蛮横地按住她的脚。“我……我会洗！”奶奶竟有些紧张。

心明蹲下来，伸出笋芽似的小手，挠住了奶奶的脚。脚本能地缩了一下，手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再一次撩起温热的水。

大强不洗。大强的手只负责维稳，紧紧地扶住奶奶的腿。笋芽似的小手推着，揉着，抓着，挠着。奶奶嫌痒。奶奶咧开嘴笑了。

奶奶一笑，脚就松弛下来。大强的手也松弛下来。奶奶笑着笑着哭了，泪水从她无神的眼睛涌出来，顺着下巴滴到盆里。

听见奶奶笑，心明也跟着笑了：“奶奶，我洗得好吧？我可会洗了，每天晚上我都给妈妈洗……”心底漏出的话忽然伤到了自己，心明的泪水唰地淌了满脸。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使劲地咬住嘴唇，生怕露一丝儿声息惹奶奶伤心。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