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志恩

前不久，我们家老爷子过生日。这个好发火、犟脾气、热心肠、爱当家的老男人，忽然就69岁了。

真想不到，他一天天地老了。他怎么会老？他训斥起我们兄妹几个来，声色俱厉，有的是底气和力气。骑自行车，驮200多斤山楂，翻山越岭驮到南阳，再驮200多斤棉油皂回来，一来一去200多里，只用3天。春耕犁地，生牛蛋子倔，不听话，他能用皮鞭缠到牛没一块好皮，回来再给牛犊子煎汤熬药。

村里的太爷吴金相那时候很感慨:恁爹真“铁”呀！铁不？！我说，不铁！不是不铁，是他太犟，对我们凶，心里老烦他，特别十几岁的时候，他说东，我偏偏往西。

也有服他的地方。小学三年级，班主任接到一封来自天津的信，闭塞山村，咋有人从天津写来信？拆开，原来是我老爹的，作为第一批打工仔，在外地的他不放心我的学习。老师很感动，对我格外上心。

考中专两度落榜，我要弃学，娘不依，爹也不依。山地瘠薄，庄稼望天收，老老小小七张嘴，还供学生上学，咋办？爹开始做小营生，贩菜、卖瓜、收废品，啥都干。最后找到个长法：打“车子爪儿”——那时候农村都是28加重自行车，支撑后座的竖称下端先坏，配件基本没有，倒可以有个土法补救：熟铁打个接头，嵌进坏掉的竖称空腔里，加螺帽拧紧。每天深夜才睡，鸡鸣即起，爹咬着牙，腿膝弯到不能伸直，铁砧叮叮咣咣打“车子爪儿”，供应南阳方圆几个乡镇的修车铺，供出来我这小山村人老几辈子第一个大学生。

不但“车子爪儿”，爹很快能“釭”（方言，接长修补的意思）镢头锄头，打锅铲火钳，无师自通。老爹会的远远不止这些。织苫子织箔，织渔网。织渔网在我看来如同天书。编萝头、篮子于爹简直小儿科。村子里的自行车维修他包了，时间久了，附近七八里地开外的乡亲都来找他修车，从来没有收过钱。

自打我记事起，爹常常给人畜打针。这需要点儿生理卫生知识。常见病用什么中西药，爹门儿清。俺家祖上是中医，到爹这儿还没有完全断线儿。老爹经常上山采草药，这需要了解植物药性与季节的关系。我至今认不全几种药。

爹写得一手好字，经常替各家各户写家信，语句通俗易懂，字体舒展洒脱，铮铮然有硬气。我后来攻读大学美术系，写信回家，爹回信说，就这还是美术系的高才生，你的字写的是个啥！

说学逗唱，老爹样样拿手。老爹讲故事绘声绘色，村里的人都爱听。他模仿天津话、四川话惟妙惟肖，令人捧腹，笑倒一圈子人。有时候高兴了，他会大声唱一段越调和豫剧，字正腔圆，有板有眼。老爹用得一手好秤，农副产品用手一掂都知道几斤几两。他的农活样样不差，农具捣鼓得好用又好看，哪怕铁锨把子，也木材讲究、结实顺溜、长短适宜，来我家借家什儿的人格外多。

老爹人善，又常在外边跑，所以见不得要饭的、走村串乡做买卖的，能帮就帮，能搭把手就不甩膀子。

我大学毕业第三年头上，老爹忽然躺倒了。脑梗引起的偏瘫，不能翻身。他懊丧、挫败、愤怒、惧怕，头发也日渐稀少了。爷爷是54岁中风偏瘫去世的，老爹偏瘫这年53岁。老爹会翻身就试着想坐起来，能坐起来就争取下地，能站起来就往院子里挪，早上天蒙蒙亮就出村锻炼，直到一年后康复。

这个老头儿创造了奇迹，如今算起来，距离他最初脑梗偏瘫，已经过去了16年。同样的病，十里八乡走了有一二十人，包括国家干部、退休医生，很多人都比他小。可老爹脾气不改，村里哪个后生见他没打招呼，哪个侄女春节没来看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偶尔还嫌老妈做饭不好吃说话不好听，有几次居然“离家出走”，得好言好语才能劝回来。

这几年老爹好像突然变了，老老小小得哄着他。每次回老家，问爹妈有啥事没，总是说没有。要返城了，老爹忽然就有事了，要么去打吊瓶，要么得住院。那就再陪他几天。

说起来惭愧，年少的时候，我最想斗败的，就是这个小个子黝黑的男人。现在才发现，我所谓的胸襟抱负心怀天下，我对地理历史文化艺术的热爱，都源自他那里。最近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并不是他合格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