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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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生薄荷

♣ 吴文玺

薄荷回来了。从遥远的九江。

大人们说,九江在江西,远啊,要先坐汽车,再坐轮船,再坐火车,再坐汽车,再地蹦走上二十里地才能到家。

和薄荷一起回来的还有薄荷的母亲。薄荷回来,是因为上山下乡,薄荷这样的,叫作回乡知青。那时候,她刚刚高中毕业,十七八岁的样子,梳两条大辫子,两个大大的酒窝,笑眯眯的眼和笑眯眯的脸。

薄荷怎么那么好看呢?薄荷比我大好几岁,村里让薄荷到我们学校代课,教音乐。按辈分,薄荷该叫我叔,薄荷的奶奶是我四大娘,薄荷的母亲我该叫嫂子。虽然薄荷好看,但是叫薄荷老师,我心里到底别扭。薄荷唱歌的声音好好听啊,甜甜的,软软的,糯糯的,配上那张好看的脸和那两个好看的大酒窝,我真的好想每天每天都要薄荷来给我们上音乐课。

薄荷还会弹琴,跳舞,她从各个年级里挑选了一些学生成立了一支宣传队,辅导我们的时候,薄荷抱着手风琴一边拉一边唱一边跳,两条大辫子一会儿在前面一会儿又甩在后面,就像电影里的人一样。

薄荷咋能叫薄荷呢?母亲说薄荷不叫薄荷叫啥,能叫菠菜吗?我说的不是河里的薄荷,是四大娘家的薄荷。哦,你说的是妮子薄荷啊!庄户人家,起个贱名好养活,能长大啊。

我终究还是不懂,那么好看的薄荷怎么能是贱名呢?

放学了,我去割草,河边居然有一大片薄荷,以前我怎么没有看见河边有这么多薄荷呢?我小心翼翼地挖了几棵带着老娘土的薄荷拿回家里。我家院子里有一片芦席一样大的空地,因为小,大人们不屑拾掇,我把那些薄荷全部种在那片空地上。薄荷们在空地上疯了似的生根,发芽,分蘖,开出一串又一串淡紫色的小花。

那片空地很快就长满了葱葱茏茏的薄荷。母亲说,这叫荫,像竹子啦莎草啦爬墙虎啦这些东西都会荫,有一棵就会有一片,有一片就会有满地,冻不死,晒不干,除不尽,要不咋说薄荷这草不主贵呢。

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薄荷要走了,和她母亲一起回九江。村里派出了全村最好的四轮拖拉机送她,四大娘在拖斗里铺了一张芦席,芦席上又铺了一条崭新的被子,薄荷的母亲坐在被子上,薄荷蜷曲着身子伏在她母亲怀里,肩膀一上一下地抽搐着。我们宣传队的同学都跟着拖拉机跑,一直跑到出村的大路上,快追不上的时候,朦胧的泪光中,我看见薄荷抬起了头,眼里满是泪花,我举起手臂,用力喊了一声:薄荷老师……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我已经忘了她该叫我叔。拖拉机加大油门冒着黑烟跑远了,路上满是哭声。

薄荷走了。薄荷老师走了。我的薄荷还静静地在那片空地上绽放着淡紫色的小花。

后来我到城里上学,工作,薄荷的事情不再在意。

一天,读《诗经》:“彼泽之陂,有蒲与蕑。”书上说,蕑,读如间,生在水边的一种香草,即唇形科薄荷属植物菝蕑,有地方叫吴菝蕑,或称薄荷、薄苛。查了一下资料,薄荷有好多种,南薄荷,野薄荷,猫薄荷,水薄荷,土薄荷,大薄荷,小薄荷……能够入肴的十香菜、土荆芥、田螺菜也是薄荷。热带亚洲、俄罗斯远东、朝鲜、日本及北美洲也有分布,是一种具有特殊经济价值的芳香作物,可制作薄荷脑。《本草纲目》说:“薄荷,辛能发散,凉能清利,专于消风散热。故头痛、头风、眼目、咽喉、口齿诸病,小儿惊热及瘰疬、疮疥为要药。”相传苏东坡曾编纂《物类相感志》,书里说苏大学士喜种薄荷,并且创制了独特的采收方法:采摘薄荷,以隔夜还元水浇灌三日后收获性味最佳。此法采摘,薄荷性情辛凉,口感清爽,否则索然。还元水为何物?人粪尿。文人斯文,不洁不雅之物,一定要说得含蓄委婉。苏东坡用薄荷冲茶以待客人。

薄荷果然堪当大用。

母亲说薄荷是贱名,是因为薄荷不主贵,会荫,太多。荫,是薄荷这等柔弱生命的求生手段,是物种繁衍的演化过程,是默默聚集起来再默默传播开去的能量扩张。但凡凭借数量优势进行繁衍的生命,大多因为柔弱。只有一个个体的时候,柔弱的生命是柔弱的,如果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成千累万,累亿,十亿,百亿……它一定就是强大的。并且,异常强大。

院子里的薄荷从薄荷走了以后就凋谢了所有的花,空余一片片惨绿的叶子失神落魄地兀立在料峭的寒风中,我们的宣传队已经解散,学校也迁到了遥远的乡里,孩子们全都住校了,每天不停地写着永远也写不完的作业,隔一周才能回一趟家,村里那片湛蓝而宁静的天空渐渐涂满了灰霾的颜色,曾经长满薄荷的小河永远永远干涸了。我一天天长大。四大娘一天天老去。四大娘说,薄荷回去以后进了她母亲厂里的文工团,后来,厂子倒闭了,薄荷下了岗,去家政公司做了保洁,没日没夜地在路上奔忙,再后来四大娘就殁了,临终的时候不停地念叨着薄荷命苦,薄荷命苦啊……前些日子,我从南昌回来路过九江,隔着车窗眺望灰莽的街区,突然想起,在那高楼与高楼之间的人影里,有一个叫作薄荷的保洁正睒着一双泪眼在匆忙奔命,她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侄女。她那么年轻,那么柔美,那么让人牵挂。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对着那片街区默祷,薄荷不老,薄荷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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