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宫凤华

霜雪天，寒气砭人肌骨，天地简静，寒雀啁啾，乡愁空旷无边。柴门闻犬吠、踏雪寻寒梅、霜夜听更声，是大地上最温暖的事情。更声，清凉而贞静，诗性而古典，青霜一样敷在我柔软的心灵上。

冬天的乡村，没有太阳的日子，奇冷。一俟天黑，村人撂下晚饭碗，就听到村头更夫“哐——哐——”的打更声。他每走几步便用力敲一下手中的大锣，边敲边喊：“各家各户，门窗关好，火烛当心哟——”尾音拖得长长的，在暗夜凝滞的空气里震颤，凄厉地擦过人的心头。那激越的更声飘过岑寂空旷的田野、飘过高高矮矮的屋脊，回荡在小村夜空，缓慢、缥缈、苍凉。

一年四季，唯冬夜打更。更夫一般宿在大队部里的穰草铺上。到更点时，他便一手提着黑黝黝的马灯，一手拧着锃亮的铜锣，步履蹒跚地穿行于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上。

倘若雨天，那路上粘稠稠的，像糯米粥，打更的长套鞋上满是乌黑的泥，像爬了好多泥鳅。在梦呓中，依稀听到一两声悠远的更声，有时也被一阵阵犬吠声淹没。下雪天，更夫顶着簌簌雪花，提着迷离的马灯，出没在深巷小弄里。雪花给他披了一层银白。他的周身沾满粉面似的雪，在严冬的雪夜里，如一个深山里的怪兽。

雪霁，乡村的夜空清晰、高远而辽阔。小院里月光清如溪水，静似画布，瓦屋和枯树闲适安逸地镶嵌在画布上。青霜平添一分柔和，显得寂寥而悱恻。冬夜里的一帧帧黑白照片，染着岁月的底色，透着乡村的恬淡和平和，渗着乡村的温馨和质朴。

更夫戴着发黄的雷锋帽，套着露絮的大棉袄，黑暗中，像一只体形臃肿的猩猩。我们一齐吆喝着“关好门窗哟——火烛当心噢——”惹得狗们狂叫，惊得屋檐下夜宿的麻雀扑拉拉乱飞。

那个冬夜，我看完电影《人生》后，独自爬上草屋西边的穰草堆上，任眼泪肆意横流。月光下的草堆如海上的岛屿，村里诗性的更声若隐若现。乡野间的如诗月色、电影里的悲欢离合，让一颗少年的心变得敏感多情，变得内向谦卑，变得富饶丰盈。

那清贫而寂寥的冬夜，是咣咣的更声抚慰了我们的心灵，慰藉了我们的乡愁。当静谧的夜晚取代了白昼的喧嚣，当现实中的功名利禄退位给了精神上的修复整饬，那激越深沉的更声又分明给人一种谦逊勤勉、淡泊名利、自省自尊的清醒与思辨。

而今，村里的泥泞土路都浇成光洁的水泥路，村口楝树上甚至装上摄像头。家家都装上牢固的铁门。高门深院，挡着如水的月色，挡着稀疏的鸡鸣犬吠，挡着不设防的淳朴岁月。那古老的更声给我们带来久违的温暖和感动。那遥远的更声凝聚着恒远的乡村情感，渗透着农耕时代的精神气质，镌刻着饥馑年代祖辈们灵魂深处的呐喊和渴望。

我在清凉的屋檐下四处眺望，四下谛听，我依稀听到河坎上裸露的树桩发出的呢喃，恍惚间，那远去的更声，那淳朴的更夫，裹挟着岁月的风尘，月光一样，洒在心灵的湖面上。此时，一股柔软的乡愁倏忽传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