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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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言论传到戚念慈耳朵里,她匀速晃动的脑袋既不停下,也不加速,白面团脸上微露笑意,似乎很满意这种扑朔迷离的局面。打那以后,她的饱嗝打得更响、更自信,夜里头她房间里经常传出那种救护车似的笑声,好像婆媳俩在玩什么游戏。但是这种救护车似的笑声像电池耗尽越来越弱,最后像拖长了音调的哮喘,在门窗边才能听得清楚。她那时已经八十多岁。也不再去后山散步,几乎闭门不出,偶尔出现在日光底下,收拾得像要上街,头发顺溜,衣服干净,但脸色不好看,眼睛几乎被松弛的皱纹淹没。人们说她已经有了死相,认定她撑不了多久,她将舒舒服服地躺在她早就准备好的楠木寿棺里去和她的儿子做邻居——这应该也是她盼着的。

人们留心观察她的动静,有些人与其说是去看望她的身体情况,不如说是打探她还能见多少个日头。他们看到的景象并不乐观,屋里一股尿骚味,样子完全看不得了,整个冬天就是这样,她没有出门,总是躺在床上,撒尿也不例外,屋子里那盆火从不熄灭,吴爱香看护着火和她。夜深人静起床撒尿的人会看见那窗火光,仿佛那屋子里有什么人正在制造秘密。

开春不久,柳树冒绿芽的时候,戚念慈又拄着拐杖出来了,一场冬眠后,她的精神头胜过吴爱香——后者一脸败象,并没有春天的生气——又摇着脑袋活了十几年,五姐妹像小鸟一样飞走了,巢里只剩下她和吴爱香母子。

人们都记得这个清朝小脚女人去世的日子,那是2000年正月初一大清早,持续一周极冷低温天气之后,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六点钟,戚念慈站在家门口完成最后一次报告时间与天气回到床上躺好,再也没有起身拿起她的拐杖。

第一个赶到的是王阳冥。

他作为风水大师早不再干抹尸的活计,但一来就挽起袖子,捡起了十几年前的营生,抹尸、请水、入殓等一系列丧葬风俗礼仪他全包了。人们都说他怀着感恩之心,因为初月除了人人都看得见的那点小缺陷,她身上有数不清的美好。就像一本好书,他是唯一的读者,一边读一边划杠,最后整本书都划满了杠,藏进箱底都舍不得与人分享。初月就是这样一本值得划满杠杠的书。谁都看得出来,王阳冥是把初月供起来的。他人勤快,办事踏实,嘴皮活乏能说会道,阴间阳间的事情没他说不上话的,几个孙女婿当中,戚念慈最乐意跟他聊天。她老早就相信王阳冥会有出息,尽管当时大家都认为他年纪偏大,个子不高,主要是经常与死人打交道,身上沾着晦气。

戚念慈认为,一个看了那么多人死亡的人,会更懂得生命,初月跟他不会吃苦。事实比戚念慈预料的好,岂止不会吃苦,简直是掉进蜜罐。初月嫁过去根本就没下过田,养得皮肤细白,体态丰腴,每天在家里打扫擦拭,窗户家具一尘不染,灶台碗柜干净整洁,屋门口种着蔷薇、月季、栀子花,屋后有石榴、玉兰、无花果,最难养的牡丹居然也活了几株。两个娃穿的虽是自己裁剪的麻布粗料衣服,也总是清清洁洁,体体面面。尤其是女娃阎燕,蓄了一头长长的黑发,梳出无数的花样,编辫子、扎马尾、盘发髻、蝴蝶结、发簪、头箍……别人说初月在女娃头上实现自己的爱美梦想,弥补自己的人生缺陷。当然,是不是这样都无关紧要,初月贤惠不用怀疑。她也将王阳冥收拾得像模像样,走出去像个赤脚老师。

人们发现初月天性里有浪漫的东西,她将少女时期不能实现的浪漫情怀全部投入到家庭中,男人们带着遗憾的口吻,说以前只注意到初月没有半边头发,完全没有发现她身上十分之九的地方都堪称完美。在床上肯定也花样不少。他们说,鲜花插在牛粪上,好瓜让王矮子摘了,那家伙福分不浅。

当年订完婚,王阳冥就送初月去学裁缝,两人的结婚衣服都是她做的。人们相信两个会过日子的人在一起,生活只有美好,更何况王阳冥的确算得上戚念慈的半个孙子,吴爱香的半个儿子,但凡初家这边有什么事情,不论大小,他都第一时间赶来处理,人们正是从这一点上看到他和初月的感情。阎真清是断手板,只会阉鸡,对岳家的事情不上心,往往在王阳冥一切办妥之后他才出现,说话做事不咸不淡,纯粹是做做样子。人们说由于阉鸡这门手艺随着社会的发展越来越成为传说,而王阳冥的技能越来越值钱,戚念慈又偏心,阎真清心里不腻和。有一回,戚念慈说男人光有身架子没什么用的话传到阎真清的耳朵,虽不是具体针对他,却同样刺中他的心。

初月紧随丈夫其后到达死者身边,摸着死者的脸一阵响哭,临终前不在死者身边,这个遗憾平添了许多悔恨,她久久都不能走出这个念头,仿佛要是送了终,她就不会这么悲伤。

吴爱香面色憔悴,但过去围绕她的那种隐忍气息已悄然消失,她散发出一种她自己浑然不觉的光辉。有些嘴巴刻薄的人说,戚念慈就是套在媳妇头上的紧箍咒,念了几十年经,把媳妇神经都紧坏了。现在她终于可以当家做主了。

吴爱香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开目光,放出这条常年被拴在眼门口的狗,让它自由溜达。她不时望向大雪茫茫的穹空,仿佛是佐证人们的猜测。她的目光穿过大雪的厚帘投射到很远的地方,掠过农场结冰的湖面,臃肿的屋顶,绵延的丘陵像一个横卧的女人,女人似乎在向她微笑——她从来没有恨过这个女人。当那些事情传到她的耳朵里,人们既没有看到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也没有听到小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她像雪融湖面一样无声无息。人们猜测她那儿已经结了冰。

不会撒娇性情呆板的乖女人,总会输给那种会骚会嗲长相一般的。女人们暗自总结出这个结论,并且反思自己,打算有意识的做出某些改变。事实上人们也只是凭表面判断,谁也不知道吴爱香与丈夫单独相处时会是什么表现,连生七胎能证明什么?多少妻子一辈子不知道高潮是什么东西,多少丈夫像牲口一样只懂得配种。但正是这些不清不楚的事情让人们活着觉得有可琢磨的。死人、偷情、婚嫁、寿庆……各种喜事、灾难都是旁观者的节日,只可惜像初家这种剧情复杂惊险悬念的连续剧本子太少,因此生活的大部分时间被无聊统治。

初月哭了三分钟响的,二分钟轻的,一分钟清理面部残泪,同时抹掉了脸上的悲伤,正常说话做事。她这时的穿戴已是展现阔气,系腰带的羽绒衣,长筒的靴,一身金器。脸上做过修饰,文了眉毛,绣了眼线,假发也像真的一样,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城乡接合部的时髦气息。一个人不读书光靠衣裳成色自然上不去,初月这样算是会打扮的,好多小地方女人手里一旦有点钱,立刻就把自己弄得花里胡哨像只野鸡。当初背底里奚落过王阳冥的人,心里已经服气,连初月头部的缺憾也不是事了,他们最后承认,他俩是最幸福般配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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