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来的女人比他小五岁，名叫赖美丽，身高一米四五，脸上多雀斑，头发黑又长，编着很紧的辫子，很多天都不会解开来梳洗。她妈来看她，她问你是谁，有时候一下子就能想起来，你是我妈妈呀。猜猜我是谁？

结婚第二天，人们看见赖美丽一大早就卷着裤腿在河边泥坑里摸虾，辫子尖在水面荡来扫去。

美丽，港一港昨天夜里怎么睡的呀？

眯哒眼睛睡的哩

来宝在高处还是脚下呢

我干娘要我不搭起你们

我们也不跟别人讲

别人是谁

就是你干娘

那我告诉你们

人们从赖美丽的嘴里知道，她和初来宝每天晚上脱光衣服，互相看着对方的身体睡觉，好像旁边躺着的是自己的影子。这样过了几个月，有天夜里初来宝开始四处寻找赖美丽身体上的孔，他将她的身体翻来覆去地毯式搜寻，最终还是只发现了耳洞、嘴巴和鼻孔，他非常害怕她嘴里的牙齿。因为他亲眼看见它们撕扯过猪蹄之类的很多东西，她还能嘎嘣一声咬断只有剪刀才能做到的活。她那口雪白的钢牙，简直像铡刀，可以利索地切断一个人的脖子，而且她就是喜欢刷牙，刷牙时哼歌看天，听树叶哗啦哗啦响，每次刷得忘了时间，仿佛正是因为它刚刚咬断了什么血淋淋的东西，才需要这么长时间的清理，或者说她刷牙就是磨刀，为下一次撕咬作准备。

他不止一次听人们赞美过赖美丽的牙齿，这加重了他内心的警惕，夜里一上床，他就扯个什么东西捂住她的嘴，防止她露出光芒闪闪的牙齿，要么蒙上自己的眼睛，但大多时候他一上床就黑灯。人们只道他这回是找着门道尝到甜头不知饱足了，后来才知道他害怕赖美丽的牙齿。

这样过了一年，赖美丽还是像刚嫁过来一样，只不过模样气色好了很多。有人建议，一旦有牲口交配，立马让这对夫妻去观摩学习，可能会有意外的启发，所以村里但凡有人大喊：“来宝快来看。” 时便是发生了这类事情。没有人知道是这个办法起了作用，还是私底下有谁手把手地进行了什么培训，一年后赖美丽肚子鼓起来瘪下去，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初秀。

按照计划生育政策，第一胎是女儿，第二胎要间隔四年，于是避孕又成了初来宝的头等大事，这个比造人更复杂的问题，对智商的要求更高，又没有可以具体观摩学习培训的途径，幸亏计划生育宣传小组及时来到了村里普及避孕知识。

来宝和赖美丽坐在小板凳上，像看皮影戏那样认真听完宣传干事的讲解，并牢牢地记住了把白气球套在食指上的重要动作。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竖着食指，像释迦牟尼那样，就连吃饭做事也不让这根指头倒下去。夜里头他就举着这根手指让赖美丽像宣传干事那样套上白气球。他也不再上床就黑灯。他已经不怕赖美丽的牙齿了，因为她常把初秀的手放进嘴里，咬得初秀咯咯笑。有天夜里，他也把食指也放进赖美丽的嘴里，赖美丽当了母亲以后变化很大，把所有人都看作婴儿格外呵护，她嘴皮轻轻抿住他的食指，舌头舔了舔指尖，他感觉到她那儿的温暖湿润，痒酥酥地舒服得要死。每天晚上只等初秀在摇篮里睡熟，他就把手指放进赖美丽嘴里，他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被她的温暖湿润包裹起来，直到他不得不拿出手指，套上白气球，像释迦牟尼那样指向天空。

赖美丽的肚子很快又肿了，人们认为那至少怀了六个月，距生育二胎法定时间还差很远。作为一贯遵纪守法的好人，初家选了一个天上浮着白云的好天气带赖美丽去医院做引产。初云、初月和王阳冥拎着住院用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走在长堤上。赖美丽以为去生孩子，笑嘻嘻的，小个腿短，看起来比谁都走得急。回来后赖美丽摸着瘪下去的肚皮，像条狗一样到处寻找她的儿子。

医院里有坏人，有个穿白衣服的人用一根筷子那么长的针扎进我的肚子。痛死人我再也不去医院了。他们还把我儿子藏起来了，她在屋里翻箱倒柜，在外面掀草垛子，拆篱笆墙，见人就说穿白衣服的人，还说她认得那个女人，下巴上有颗很大的痣。

这样闹了几个月，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初秀身上，慢慢忘了这回事。这时初来宝知道怎么让赖美丽的肚皮再次鼓起来了。他收起食指，将剩下的白气球统统吹起来挂屋子里逗初秀玩，夜里早早关门上床，把食指放进赖美丽的嘴里，他有时也吃赖美丽的手指，赖美丽的手有股咸味——她不怎么洗手。

他摸着赖美丽的肚子，感觉每天有人在往里吹气，吹一口就胀一点，慢慢地变成坟丘的形状。冬天恰好来打掩护，他往她身上套了很多衣服，就像小时候他躲在柜子里干的。他们要让这件事情成为他俩的秘密，把肚子藏起来。但是气球越吹越大，好像马上就要爆炸，根本藏不住，连小孩子都看出来了。

有天午饭后，剪着青年头的妇女主任拎了一斤红枣十个鸡蛋满面春风来看望赖美丽，她慈眉善目言语温柔，像知心大姐一样坐在椅子上，握着赖美丽的手，不时拍拍她的手背，说了很多赖美丽听不懂的话，比如违法、罚款、指标任务，集体荣誉，她似乎坚信赖美丽是一个顾全大局的女人，只不过一时糊涂，经过一番思想交流，她会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妇女主任同时将温柔坚定的目光投向初来宝，让他作为丈夫同样明白这个道理，最后她用一种既是拍板，又是请求的语气要他们支持她的工作。

你们准备一下，明天上午我们安排车来接你去医院。她还亲切地摸了摸初秀的脑袋，夸她乖巧机灵，走时又郑重地握了握赖美丽的手，迈着志在必得的步伐，离开了这个光线幽暗空气混浊的地方。

妇女主任一走，赖美丽便瑟瑟发抖。初来宝往她身上搭了一场棉被，她继续在棉被里发抖，眼珠唆动。晚饭时她正常了，像个饿鬼似地吃饭，咽得直瞪眼，放下筷子便打着饱嗝嬉笑起来，带着窃喜和机灵的神色。

他们说明天，我躲过明天就好了。我刚刚已经把明天的饭全部吃进肚子里，我去山洞里睡觉过了明天再回来。

下午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天黑时路上开始结冰。赖美丽像只企鹅，拿着手电筒，裹着棉被进了后山。初来宝眼看着她踩着恩妈过去踩出来的路，一步一步往黑里走去，直到手电灯光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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