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培政

“我是一个小呀小苹果……”天刚蒙蒙亮，老蔡就被窗外跳广场舞的音乐吵醒了。

“这群老妖精，早早晚晚就是不让人安生！”他一把扯过被子蒙住了头。

社区组织老年活动队，他被人动员过好几回，每回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咱庄稼人侍弄庄稼才是本分，那咋咋呼呼又蹦又跳的，像啥鬼样子，不去不去！”今儿被这高分贝的音乐吵醒，胸膛那股闷火燃得更旺：“上楼，上楼，上这龟孙楼，早晚要闷死在笼子里！”

合村并社区后，晨起没了鸡鸣犬吠、牛哞羊咩，闻不到混着青草味儿的空气，作为回迁户上楼的老蔡，就像不服水土的花木，整天蔫不唧儿。

站在自家6层阳台前，高高矮矮的楼群连成一片，再也看不见田野和庄稼，再也不见当年庄稼地里的人欢马叫。他痴痴地往下看去，去年种白菜的那块地上，塔吊耸立，机器轰鸣，工人忙碌，一幢新楼正在开挖地基。

“那块地呀，被俺侍弄得真肥，一脚能踩出油来，种啥长啥，可没少收获……”想的次数多了，他就变得像祥林嫂，见个人就说那菜地好，见个人就说稀罕种菜。没人搭话便罢，见有人递腔，老蔡就更来劲儿，直说得嘴角泛白沫：“四邻八乡谁不知俺会侍弄地，种得一手好菜？县里乡里，这奖那奖，俺啥时也没落下过。”

合村并社区前，村子叫蔡家洼，村民祖辈种菜为业。17岁他下学，爹说：“儿啊，人生一世，离不开吃穿二字，咱把菜种好，可比干啥都强。”他听爹的话，几年过去，成了种菜的头把式。

他能吃苦，头脑又灵活，不甘心传统种植法，远赴寿光取经，种大棚蔬菜，收入翻倍涨。有人来学习，他也不保守，管吃管住管教技术，成了远近闻名的致富能人。

前些年，喇叭里吆喝要合村并社区，征收村庄和菜地。他懵了，一步就跨到村委会：“把地卖了吃啥呀？你们这些个败家子！谁敢卖俺那菜地，俺就和谁拼命！”命当然没拼成，眼看着高楼一座座起，他感到全身的血都被抽干了。

老伴儿怕他气出病，拽他出门遛圈儿。往西走出几里地，一块被圈起长满荒草的地吸引了他。他背着手，围着地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若有所思一番后，他对老伴说：“有了。”老伴狐疑地望他一眼：“有啥？”他狡黠一笑道：“嘿嘿，到时你就知道了。”

回到家，他在储藏室里弄出一堆乒乒乓乓的动静，老伴问：“老东西，你拆楼呢？”他伸出脑袋回道：“我找几样东西，你甭管！”老伴讥讽他：“又闲得抽风哩！”他便不搭腔了。

找出原先的铁锨和筢子，他扛起就走，往那块荒地的草棵里一站，他几乎就成了领主：“现成的地，荒了多可惜，先种季蔬菜再说！”

打那，他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每天汗一身，土一身，泥里来，土里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没过多少日子，种上的时令蔬菜就长成了。素淡的蔬菜清香，一阵阵沁入心脾。累了时，他坐在畦头地边，边吸烟边欣赏一畦畦青菜：亭亭玉立的蒜苗，碧绿如玉的菠菜，苍翠欲滴的小白菜，散发香气的芫荽，还有间或传来的虫鸣，让他找回了久违的田园乐趣。

蔬菜收获多了，自家吃不完，就放到楼前，任邻居们取用。听人夸吃他种的菜干净放心又省钱，心里乐得都不好言说。

那股兴奋劲儿过后，他心头却总会闪过一股朝不保夕的危机感。他知道这样找来的菜地，就像清晨的露珠，失去是一刹那的事。这不，他刚把这季的地整成菜畦，还未下种，一辆辆挖掘机就“突突”开过来了，眼看着软软的菜畦瞬间变成基坑。

往后，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变着法儿在圈起的空地上种菜，有时半年，有时几个月，总被塔吊林立的工地撵来撵去，就像败下阵来的士兵，一天天不停地向外围退守。

终于有一天，他被撵到了城市边缘的山跟前。

铅灰色的天幕下，他孤独地望着灰蒙蒙的楼群，禁不住茫然自问：“往后的日子，该怎么打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