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直接问及那件事。她也没说。她感觉他在电话里竖起耳朵，努力倾听她这边的一切，似乎可以找到他要的答案。彼时几个男学生哼着歌从她身边经过。体育场吹来比赛的哨声。啦啦队呼声四起。高高的胡杨树叶子哗啦啦响。好几次她以为他要问出那句话：“问题解决了吗？”

“别担心那是我的事。”这便是她将会给出的答案。

他们的感情关系在她告知怀孕以后戛然而止。小黑点超出了爱情戏的范围，是多余的，他像一个导演那样要求她拿掉这个小角色，他忘了她是制片人，决定权在她这里，她甚至可连导演都换掉。她没有流露出任何关于小黑点的信息，以及如何处置它的意向，就像他们之间不存在那回事一样。这时候她尝到了一点快意，像刀尖一样冰冷，然而她真的感到愉悦。她永远都不会告诉他这个处理结果，再过一阵她将拒接他的来电。小黑点会不会在他的头脑里渐渐长大，会不会长成一团黑影覆盖他窗口的阳光，夜晚在他睡觉的时候像梦一般压住他的胸口。她不管。那是他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承担的部分，即便是虚空。

他们断了联系。她实在想不出任何继续下去的理由，也许他也一样。无声的小黑点是一个终止符。她偶尔会在网络上看到他的消息，访谈、照片、新著，他的生活并没有受小黑点影响。她注意到他喜欢在访谈中说 我的妻子 有时还会放上他和妻子的合影。从前他没这么做过。

她过了一段非常孤独的日子，灰暗且细雨绵绵。她的痛苦是后来慢慢呈现的，好像溺水者尸体过了几天才浮出水面，体积膨胀了好多倍。有时候她在讲课，讲着讲着就会难过起来。走在路上也会莫名的伤感。她忽然觉得疲惫，不像过去那样总有不歇的斗志，老了许多。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对他是多么倾心，她曾经认为一生中那么燃烧一次无怨无悔才算得上爱过活过。现在她不是后悔，只是在修正过去的观点。如果爱和痛不能割离，她情愿不爱，因为痛比爱更深刻更漫长，就像生长与发芽的关系。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真正结束一切。她时常想，如果政策允许所谓问题就不是任何问题。到后来她已经忘了夏先生的话，忘了他这个人，忘了她对他如何倾心，转而思考关于女人的基本权利，在同样的制度背景下，一定还有很多女人同样作出了迫不得已的选择，一定还有女人仇恨那个在她子宫内播下种子却拒绝果实的男人。也就是那件事过去一年之后，她随便嫁了一个人，没办酒席，没有婚礼，甚至连婚戒都没戴热就摘了下来。她做了一件不少女人做过的蠢事，幻想嫁个人会改变局面，结果弄得更糟。她很快就离了。

结婚不能改变局面，但一结一离就彻底改变了生活结构与心态。她什么也不想了，将所有的精力投入教育事业，38岁那年评杰出教师，和一个小两岁的财经主笔结了婚，感情稳定。双方身体正常，但她一直没能怀孕。她暗自将这视为报应。财经主笔的态度是顺其自然，有便有，没有也无所谓，他和她都能把日子过好。财经主笔不是独生子，他的哥哥已经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因此也没有来自自家族方面的压力。这些是财经主笔亲口对她说的。他也在外面称她为：我的妻子。她曾经希望夏先生将 我的妻子这顶花冠戴在她头上，她的财经丈夫完整地填补了那片虚空，并且满溢出来。她后来辞职画画，画的与女性有关，身体和器官，在或灰暗或鲜红的背景中呈献不同的状态。艺术界评价她为女性主义画家，将她比作墨西哥女画家的弗里达，因为她们的画里表达出某种相似的痛苦。

当她超过四十二岁仍然没有生育时，人们开始替她着急。城里的人推荐不孕不育名医，村里人推荐草药偏方还有观音庙。她和财经丈夫一概谢过，他们决定做丁克夫妻。于是人们便不好意思再操心了。但村里人又有种言论，说初安运的坟址并不是真的好，瞧瞧他们家傻的傻，死的死 该生育的没生育，不该生育的挺着肚，该结婚的没结婚，结了婚的闹离婚。

12

这些天人们看见初秀挺着肚子，衣服少得仅遮住了该遮的地方，摇着一把京剧脸谱纸扇直喊热死人了，好像她是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水土不服。人们盯着她的肚子和她带着婴儿肥的脸，看她不以为然到处招摇，连思想最开放的那几个人都觉得她过了头，应当收敛一点，不过是怀上了无主的野种，没有什么光彩的。

她无忧无虑不当回事，嚼着口香糖，捡石儿扔向湖里的鸭子，还弄根长竹竿套白塑料袋，仰着脑袋寻找知了。这使人们觉得自己派不上用场，他们的同情、怜悯心、乐于助人的善意，以及温暖的乡邻情感统统都憋在心里，一丝都释放不出来。

大家都记得，那一年村里的李家二姑娘谈恋爱出了事，忽然神智错乱语无伦次，两眼恐惧好像看见了鬼，见不得水和光，头几个小时人们将李家围得水泄不通，献计献策，包括给她灌煤灌粪的偏方。半夜还有人轮班守着她，第二天来看望的人也挤满了房间。在李家二姑娘清醒的时候，赶紧给她讲人生道理，做人要看得开看长远，还举例佐证。这期间全村人的精力心思全扑在李家二姑娘身上，几至茶饭不思，村人在路上见面便问二姑娘怎么样了，有些人不是在二姑娘身边，便是在去看二姑娘的路上。有爱办实事的人亲自去请来了通灵的巫婆为她画符念咒，人们认为二姑娘是个好姑娘，都等着看好姑娘的好下场而不是这种结果。半个月后，仍然有不少人吃了饭就来看二姑娘，她身边还有六七个人在为她忙这忙那。事情由春天到了秋天，经过整个夏季，人们才接受了二姑娘的事实，因为她总说些成仙得道的胡话，摊开手臂在田野里飞，人们便给了她一个绰号：二仙女。二仙女这样疯癫了两年，有天夜里掉进湖里淹死了。有人说她是投湖自杀，因为她自小就会游泳。

这时提起二仙女的事情，只是为了说明人们多么热爱周围的事物，他们简直是把热情良善当诱饵来垂钓别人的不幸，两眼鱼钩银光。

不光这样，人们经常听到初秀唱歌，戴着耳机，有时在自家地坪上，有时在孤寂辽阔荒芜的田野里。歌录下来从手机里播放，还配了音乐。人们后来才知道她用了一个网络K歌软件。没几天村子里日夜都有人唱手机卡拉OK，在入夜静得瘆人伸手不见五指的乡村黑夜，那些唱破了走调了的唱腔惊得笼子里睡熟了的鸡都扑打翅膀，发出阵阵骚乱，夜鸟从树林里飞出来，落到更安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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