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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蝉声叫得急躁尖锐。蝉音刚落半,初冰就到了,就像是这蝉声催生出来的。她连夜从广州赶回来。这些年她的事情多得可以写一本书。她还是娇小,眉眼妖媚,嘴唇涂成玫红色,一边说高铁上的盒饭又贵又难吃,一边将袋子里的龙眼荔枝拿出来摆在桌上。 初秀手指灵活地剥荔枝。 这时,乡邻煞有介事地在门口来来回回,有的去园里摘菜,有的去小卖部打酱油,从初家门口经过时,放慢脚步耳朵张开,假装无意地往屋里瞟看几眼,被喊住请进来吃荔枝时,便有点脸红心慌。 晚饭时分,能来的人都到齐了,初雪和财经主笔两个人穿着蓝色休闲情侣装,因为没有生育的缘故,两人都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走路轻盈有弹性,他们一出现,连暮气沉沉的村庄都有了生气。 初玉不答应回来,她的态度是坚决拿掉,她以一个医生的冷静表示,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她既没有时间回来,也不想因为这种愚蠢的事情瞎折腾。她一听到生育就产生厌恶。 她自己才多大,十六岁就生孩子,这是旧社会。像条野母狗一样怀孕生子,哪里有做母亲的尊严。她自己什么也不懂,她不懂生命,不懂生活,她根本没想过这些。这种事根本用不着考虑,没有什么选择,我建议赶紧去医院,早一天做掉就少一分累。 这个时候谁帮她就是害她,她当时就是这么说了一长串,她尽力克制自己不发火,可谁都闻得到那股烧焦的气味。你们回去一趟也好,趁机好好教育教育她。 初云感觉初玉对生育的讨厌,比她去北京找她的时候更加厉害,她的话语里没有一点对胎儿的温情与怜悯,甚至也没有对十六岁侄女的亲情与担忧。她和她那些冰冷的手术刀越来越相似,她的言语她的表情她的态度,都像她的手术工具一样凛凛发光。人们认为一个没结婚没孩子的单身女人年纪越大性格越古怪,这一点在初玉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她早就态度明确,自己不会生育,她没任何生理问题,就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保姆似的琐碎事情上面。她第一次恋爱,因为男方要生孩子失败告终,后来把不要孩子的话摆在前头,有的人最初同意,谈着谈着就变了卦,要么是家族的压力,要么是自己变了。她知道绝大部分的男人还是把生育摆在第一位,传宗接代的传统思想根深蒂固。人们隐约听说她最近又在恋爱,对方是一个爱跑步健身受西方文化影响的海龟医生,研究阿尔茨海默病的专家。他到医院上班第一天,他们在院门口碰到,几乎是一见钟情。她有几次为母亲的痴呆病症请教他,也正是在她转告了海龟医生的建议之后,初月他们一家将母亲接去同住,在他们的照顾下她有一段好转与平静的生活。他们第三次约会时,她才知道海龟医生的父母早年死于一场意外。 那时我在市里读住学,接到消息时,英语老师正带我们阅读海明威的英文原著《老人与海》。他让我用英语解释:每样东西都会杀死别的东西,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脑子里刚刚联想到鲁迅关于人吃人的观点,校长推开门把我叫了出去。“朱皓同学。”他说,有一个很不幸的消息,你得有点心理准备,像个男子汉一样坚持住。校长脸色严肃,我以为是全国生物学竞赛垫了底。不但丢了学校的脸,将来保送大学没有希望。“对不起,校长。” 我说。校长眼神比脸色更严峻,你爸妈出事了,你马上赶回去。我在路上狂跑,坐了一小时大巴到镇里,再从镇里转小巴到农场。远远地看见农场里人来人往,我们家门口人多得挤不进去。我听见里面传出悲伤的哭声。我站在地坪上,脑子里嗡嗡地响。这时有人喊:“朱场长的儿子回来了。” 人们很快让出一条路来,不知是谁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拖了进去。你很难想象那个情景,我爸我妈并排笔直地躺在地上,腿朝大门。这一次他们没有叫我的小名拥抱我,他们冷冷地躺着,像睡着了一样。我们家的亲戚一看到我,哭得更加伤心,好像我爸妈不理他们,只有我才能将他们喊起来。于是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一个个抱着我哀哭,我真的像个男子汉一样挺住了,我等她们缓过气,等她们告诉我是谁杀害了我的父亲母亲。我可能看多了侦探小说,本能地想到只有谋杀才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要像个男子汉一样去复仇,哪怕是需要三十年、一辈子。但是他们告诉我,我的父母死于蘑菇中毒,救护车还没开到医院就不行了。我不能去找蘑菇复仇,谁能除尽天下的蘑菇呢?我过了好久才哭出来,幸好我有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外公外婆舅舅姨妈很多亲戚。我后来被保送大学,拿了奖学金到出国读了医学博士再回到国内。这也是我父亲母亲他们一直希望的,我父亲脾气不好,但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也不会想到来农场当场长,说句实话:权力和经济收益是成正比的。他们那时候就开始为我筹备出国留学的费用,我在国内没吃苦,在国外也没有吃苦,没有刷盘子洗碗搞清洁,所以我全部的精力都在学习和研究专业上。 我妹妹也在美国读书,毕业后嫁了一个白人,她不愿回国,她已经不习惯国内的生活。每年清明节,我们会约好一起回去给父母扫墓。我真希望他们看到我们现在的生活,带他们去看外面的世界,吃世界各地的美食,要是他们愿意住在北京,他们就可以经常去看京戏,我母亲以前唱过样板戏,演过白毛女,嗓子能唱,她应该是属于舞台的。 那天的夕阳血红。朱皓说家史时的脸也成了橘红色。他是那种大智若愚的面相,鼻子大,嘴唇厚,皮肤不白不黑,眼神冷宁沉静。他没有描述失去父母之后的痛苦,但初玉感同身受。她记得父亲去世以后,就她每天哭闹着要见父亲,常常弄得大人也眼泪汪汪。她也说起了自己的家世,他们的父亲原来在同一个农场,她的父亲比他的父亲早五年去世。 如果在一本小说中安排这样的巧合,读者可能会觉得不可信。但是现实就是这么巧,难道我们不应该相信眼前的真实。 你好像很爱读小说。 是的。我喜欢读爱伦坡的惊悚小说,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希区柯克的悬念故事。这些年我一直假设父母是被谋杀的。我没有理由推翻这个假设,我不相信他们不认识毒蘑菇,哪种吃得哪种吃不得。如果他们确实死于蘑菇,那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将毒蘑菇素注入好蘑菇里面,但是我没找到谋杀动机。家里钱财金银首饰什么的都没动,也没有和别人结下冤仇,但我始终假设父母是被谋杀的。从前忙于学习没有时间,我打算专程回农场找人聊天,我想听他们说说我父亲接触和认识的人,这些人平时都干些什么,有什么特征爱好,他们在我父母死亡前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我也会亲自去找这些人。 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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