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千年古镇今犹在
云里烟村梦里乡(国画) 赵进选
豆香腊八粥
腊月风情
拂晓白云收(国画) 白金尧
《决定上限的 是你处理情绪的能力》
匪夷所思的骂奶
连 载
      
返回主页 | 郑州日报 | 版面导航 | 郑州晚报      
上一期  下一期
连 载

尚得被抓,生死未卜,家里只剩些妇孺,经不住官军恫吓威胁,情急中贱卖窑口,换了银子来赎尚得。等尚得出了大狱,可怜老母亲惊吓之余已撒手西去,媳妇被官军糟蹋跳了井,只有秉耀靠乡邻收留,算是保住了沈家一根独苗。家中只剩下尚得和秉耀父子,徒有四壁,几世辛苦积累毁于一旦,沈家自此一蹶不振,别说是考功名,就连生计都难于维持。此后两年密县一带兵燹不断,匪盗、捻军、红枪会、白莲教轮番过境,而官军一回来,便把有前科的尚得捉去,名为盘问匪情,实则敲骨吸髓。尚得眼看着再难以在密县立足,索性一咬牙,带了秉耀背井离乡,去了郑州,隐姓埋名,靠做零工为生。

郑州是隶属开封府管辖的散州,规制与县相当,也有百姓图省事,就叫郑县。尚得选在郑州落脚,看中的就是此处城小民少,商旅不兴,能认出他的人不多。郑州城仅有一条十字大街,州衙在城北,文庙在城东,城隍庙在城中,全城也就这三个人多的去处。尚得仗着能写会算,在城南花园门街盛源当铺找了个营生,算算账,招呼招呼客人。他不敢露出有功名在身,更不敢再参加什么科举,只得把希望都寄托在秉耀身上。可惜秉耀自小颠沛流离,没过几天省心日子,还落下了痨病根,整日离不开药罐子,实在不是念书科考的料。尚得又心酸,又无奈,转而将一腔心血都投在孙子圣衍身上。到尚得六十岁那年,圣衍年方八岁,沈家从密县迁郑二十年了,咸丰、同治二朝已过,大清年号正是光绪四年。

话说这日天气邪乎,前半晌大风,后半晌大雨,整个郑州城像是从水盆里捞出来的,街面上除了瓢泼一般的雨,再无丁点人迹。盛源当铺二十年中几经转手,老板换了几茬,生意一直惨淡,原来前铺后宅的规模也日渐萎缩,只剩下临街一个铺面。去年接手的新老板姓朱,见没什么转机,索性辞了大小伙计,只留了一个老汉尚得支撑。这天大雨,朱老板没来柜上,不知去哪儿冶游快活去了。尚得佝偻了背,在柜台里支起小泥炉,砂锅里咕咕熬着汤水,旁边还焙着几块玉米面饼子。圣衍前几日染了风寒,遍体酸痛,也上不了学,跟了尚得在铺子里养病,此刻歪在椅子上,正病恹恹睡着。祖孙二人一坐一卧,铺子里静悄悄的,再无旁人。尚得看了看砂锅,拿铁勺子搅了搅,忽地淡淡道:“大雨天跟下刀子似的,能到当铺里来,怕是真遇到难处了。”

不知何时,柜台外边站了一个人,五十来岁年纪,脑顶上发楂子足有一寸,两只眼却雪亮,仰头朝柜里望着。当铺规矩,柜台比寻常生意家高出一尺三分,且有木栅栏相隔,来人一时看不见尚得,便道:“老话说得对,不遇难处,不进当铺。”

尚得这才封小了炉火,颤巍巍站起身,从柜台里看下去,来人打量一眼尚得,举着个小包裹递上,笑道:“掌柜的受累了。”

尚得并未伸手去接,冷冷地道:“惭愧,惭愧,老汉不是什么掌柜,替人做工、靠人吃饭而已。若不是二十年前我义弟吃里爬外,干下猪狗不如的事,连累了老汉一家,老汉我眼下倒兴许还有些体面。”

来人不动声色地一笑,把包裹放在台面,道:“老先生总归是知书达理之人,岂不知生死有命,贫富在天,哪有铁打的富贵体面?世势如大江大河,一往滔滔,能弄潮者自古至今又有几人?这年月,活着,已是不易了。”

来人说完,拱手一揖到地,便转身离去,径直迈入茫茫雨中,再不见踪迹。尚得复又待了一阵,半晌无语。圣衍醒来,见他愣着,便小声道:“爷,锅里药熬干了。”

尚得头也不回,喃喃道:“哪里买得起药——生姜葱须而已,给你发汗的。”

圣衍又带着哭腔道:“饼子也煳了,爷。”

这可真不是小事。今天的饼子里玉米面少,细面多,若不是圣衍生病,还真吃不到。听孙子都快哭了,尚得这才发现脖颈硬邦邦的,便艰难地转过头,看见小泥炉边,几个饼子果然焦黑板结,屋子里早就一片煳味,他刚刚却一点都未曾闻到。尚得叹气笑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娃,别急,等雨停住,爷爷带你抓药、买点心。”

圣衍怯生生道:“我爹爱吃猪头肉,也买点吧。爷,咱有钱了吗?”

尚得笑着点头,喟然道:“你爹比我有福气啊,能遇上个孝顺儿子。咱有钱的事,别告诉他,不然,都成了他的猪头肉了,爷爷还想供你念书考功名呢。记住了吗?”尚得一边说,一边提笔给朱老板写了一封辞工书信,把账目、库存盘点清楚,拿镇纸压好,又从腰间解下库房钥匙,放在账本旁边。圣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尚得脸上带笑,不时回头看他一眼,告诉他这就叫“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又问他出自何处何典。圣衍蹙眉想了片刻,道:“《论语·子张篇》。”尚得哈哈大笑,舒展开一脸的老纹。

说话间,雨差不多停了,尚得便携了圣衍的手,拿了柜台上的小包裹,出了门,严丝合缝地放好门板,落上锁。祖孙二人慢悠悠走在街上。尚得果然说到做到,抓过药买了点心,还真去了“豫盛和”卤肉店,给秉耀带了一荷叶包卤猪头。这才又携了圣衍的手,朝城东罗家胡同沈宅走去——秉耀在家,还等着吃晚饭呢。

秉耀那年三十二岁,自咸丰年闹长毛得下痨病,断断续续一直就没好过,平素索性也不出门,家里家外、大事小情从不上心,上不养老下不养小,理直气壮在家做病秧子。圣衍他娘王氏,老家在中牟县官渡镇,说起秉耀这个媳妇,倒是有段趣事。那年尚得、秉耀父子到省城看病,中牟是必经之地。爷俩五更天上路,到中牟县城正好中午,便寻了处水井,就着井水吃了干粮,又一路向东而去,想在天黑前赶到开封。兴许是井水太凉,喝得又太急,爷俩走到城东二十里的官渡镇,秉耀先扛不住了,蹿稀不已,一步也走不得;尚得开始还能坚持,后来也是咬牙攒眉,蹲下就站不起来。漫天地里一望无边,父子二人拉得脸色煞白,相互扶着,走走停停,好容易找到一户人家,讨了热水喝下,半天才缓过劲来。主家姓王,三月初一出生,镇上教书先生懒省事,给取的大名就叫三义。三义纯朴忠厚,一副热心肠,见父子俩的情形,赶忙让大妞领着弟妹去挖草药,又跟尚得喷空以解心焦。闲聊中,尚得见他一条腿不利索,问他缘故,说是前些年捻子过境,兵荒马乱跑反摔断了。尚得自落脚在郑州,当年在密县的事就从未对人提及,这天不知怎的,却跟中邪了一般,也讲起咸丰年间跑反的事。两人年纪相当,过往相仿,一聊就收不住,抛下秉耀歪在门口草垛边哼哼唧唧,不时哎哟两声。不多时王家大妞回来,几个弟妹跟在后边,弟妹见了外人都是怯如小鼠,只有大妞并不怕,拿热水焯了马齿苋,弟妹们早捣好新蒜,马齿苋拌了蒜泥,满满当当盛了一盆,端到三义和尚得面前。三义便道:“这马齿苋拌蒜,是本地的偏方,菜是刚挖的,蒜是当季新蒜,老哥和大侄子试试看——”说着,又抬头看看天,道:“从官渡到祥符,得走三个时辰,这天眼瞅着就黑了,要是不嫌弃穷家冷灶的,今晚就住下吧。”

3

3上一篇       
版权声明 @ 中原网 网站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