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以道自任范仲淹
独步东山(书法) 王 鹏
小寒乐趣多
雪落中原
《艾迪的自白》:找到直面生活的勇气
涛声琴声(国画) 马东山
你好,郑州
盈盈飞雪逐流年
连 载
      
返回主页 | 郑州日报 | 版面导航 | 郑州晚报      
上一期  下一期
连 载

圣衍身子一哆嗦,忽觉一只手被尚得紧紧握住,刚想说的话生生哽在喉头。尚得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弥漫着一层明亮的雾,像是洒上油的宣纸。不多时,衙门口三声炮响,衙役开始驱散看热闹的人,为首的衙役鸣锣开道,接着是一辆马车,载着高高的木囚笼,里面一人长枷重锁,上着脚镣,昂头看着天际。圣衍个子低,视线转瞬便被前边的人挡住,再也看不到了。乱纷纷的议论声又起来,原来按清制,斩立决的重犯须先游街再行刑,但若情势危急可立即行刑,以防同党作乱。这天的死囚理应游街后再砍头,不料刚刚衙役传话,不再游街直接砍头,这就少了半日的热闹可看,难怪众人都一片唏嘘。当时正值咸同中兴之世,太平军早已绝迹,自捻军被平后,中原一带十年来没有什么大乱子,哪里会有同党作乱?就算有,还不是自投罗网吗?衙门如临大敌到这般地步,确实有些小题大做了。

郑州刑场在十字大街,按风水,西南方位是死门,砍头就在此处。既然没了游街,看热闹的人群便潮水般涌向刑场,尚得和圣衍被人流裹着,不由自主朝前走了几步。尚得猛然停住了脚,钉子般站在那里,任两旁看客擦肩而过,甚至撞得他歪来歪去,却不肯挪动脚步。圣衍早被这场面弄得脸色煞白,紧紧抱住尚得的腿,一双眼惊恐不定。衙前街到十字街不到二百步,街面上,房顶上,墙头树上,竟密密麻麻蝗虫般全是人。黑压压的人群忽地安静下来。见过行刑的都知道,此刻犯人已被按跪于地,刽子手正拿着烧酒擦刀拭刃,所有人都在等着锋芒一掠,血光四溅,随即是身首异处。人群里,忽而有人扯喉咙叫起来:“好汉爷,给一嗓子哇!”

旁边顿时笑骂声四起,有叱责的,有叫好的,立刻有衙役鸣锣示警,不许看客们再喧哗。可就在锣声中,一个明显的密县口音响起,是尚得再熟悉不过的靠山吼:

刀劈三关,

刀劈三关我这威名大,

…………

苍凉高锐的靠山吼戛然而止。人群一下子静谧无声。圣衍早吓得闭了眼,死死地抓着尚得。他当然看不见,尚得也是老目紧合,纹路深深的眼角处,两行热泪已然夺眶而出。

到了光绪十六年,圣衍刚满二十岁,祖父尚得已辞世。圣衍的夫人周氏年方十七,两人有了第一个孩子,即是老沈沈徵茹。许是因为年纪轻,周氏生徵茹时难产,鬼门关口滚了几遭,险些要了命去,从此伤了身子,没能再有子嗣。待徵茹这根独苗长到十五岁,正值光绪三十一年,圣衍已经几次院试不第,连个秀才都没考中,本想着愈挫愈奋,早晚拼下个功名,可八月初四这天,朝廷忽地下旨废了科举,几天后消息传到郑州,全城读书人无不如丧考妣。眼看半生所学一朝全废,圣衍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动辄水米不进,家人也不敢劝。郑州文庙每月初一、十五有祭孔会文之制,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他挣扎着起来,勉强喝碗粥,摇摇晃晃出得门去。刚来到文庙大门外,就听见里面哭声震天,进进出出的人无不颜色枯槁,形容慌张,他呆呆地立于门外,两脚万难再动。不多时,里面惊呼声大起,随即脚步声纷乱,几个生员士子抬着一人,仓皇奔出大门,旁边有人失声痛哭,有人呼天抢地,更多的是沉默。自废科举的上谕颁下,仅郑州投河自缢的就有数十人,然而死了也就死了,皇上不会管,太后也不会管,各省督抚大吏更不会管。上谕里头是说了“其以前之举、贡、生员分别量予出路”,可实际上呢?全国上百万读书人里,有功名在身的举人、贡生、秀才能有多少?一半都不到,就算举、贡、生员的生计前途都有了着落,那剩下的几十万名童生怎么办?年纪小的,家里有钱的,可以转入新式学堂,那些年纪大的,一贫如洗的呢?可叹百岁童生者,搁在以往都是盛世之相,而今却俨然成了笑柄。想到此处,圣衍已是万念俱灰,黯然转身,踉跄着碎步离去。

在街上游荡了整整一日,圣衍失魂落魄,心中依旧是天崩地裂般痛楚,直到天已浑黑,他不知不觉来到熊耳河边。月盈如轮,水纹波动,一圈圈亮痕次第荡开,却像是一层层细索套住了脖颈,呼吸愈发艰涩。想到祖父尚得公去世之际,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仍是拼了最后一把力,把一根秃笔按在他手心;又想到父亲秉耀浪荡一生无所作为,凡事得过且过,但为了他幼时念书,能忍住半年不吃肉,临死前老泪纵横,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实在愧对祖宗……往事洋洋洒洒,此刻全上心头,而以后呢?科举已废,读书进取之路已绝,祖宗父亲遗命已断,他活着还有何必要?思绪到此,圣衍凄然一笑,再无他念,奋力一跃跳进了熊儿河。

待圣衍醒来,已是次日正午,昨夜之事恍如隔世。他勉强支起身子,却见旁边一位长衫马褂、士人打扮的高大汉子,正背对他伏案读书。圣衍刚想言语,却是一连串撕心扯肺的咳嗽。那汉子转过身来,一脸的微笑,道:“兄台死去活来一番,这再世为人的滋味若何?”

圣衍瞠目结舌地坐着。那汉子碧眼黄发,眼窝深陷,鼻梁高起,两撇胡子打理得整整齐齐,一左一右竟有腾空之感,除了一身长衫马褂,全无一丝华夏相貌,却一口流利的汉话。见他一脸错愕之情,那汉子便抱拳笑道:“敝人姓孔,单名方,表字森涛,比国人,在郑州黄河大桥工地做事——还没请教您呢。”

这是圣衍第一次见孔方,似乎也是他第一次见洋人。他当时并未回话,目光落在旁边衣架上——鸂鶒的补服,素金蓝翎的顶戴,这是本朝七品官的朝服,主人竟是个洋夷。多少读书人穷其一生钻在八股文里,不就是奔着仕途而去的吗?多少年寒窗苦读,不就是这个念想吗?可怜一朝皆化为乌有。

圣衍轻声一叹,道:“原来是比国的洋大人,学生沈圣衍,本地人。”

孔方道:“若是小弟没猜错,沈兄也是因为朝廷废科举吧?”

圣衍一愣,微微点了点头,孔方含笑站起,给他倒了杯茶水,道:“上谕已下,再苦恼也无用,倒不如想想今后的出路。”

圣衍接了杯子,杯中之物浑黑如药汤,闻起来却另有异香,一时有些踌躇,孔方见状笑道:“这是敝国人——也就是你们说的洋夷——常喝的茶水,名曰咖啡。放心,无毒的。”说着,孔方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又道:“自上谕下来,小弟倒也颇为关注,总想着跟贵国士人切磋一二,不想昨晚在河边遛弯儿,见兄台嬉戏于水,就——”

5

3上一篇       
版权声明 @ 中原网 网站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