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向前

书桌上一塌糊涂，恍如日常的生活。

书是主角，占去了半壁江山。左上方竖立着一排整齐的书，左边是一沓稿纸与书的混合物，高度盈尺。一个手提电脑居中而卧，旁若无人。一架红色顶架的台灯诺诺傍侍，一个咖啡色的笔筒满员候命。书桌的右上方是一架昂首展翅的战斗机模型 ，金灿灿的样子仿佛在蓝天上翱翔。一个白色透明的玻璃瓶里插着几朵鲜花，散发着迷人的清香。就在鲜花和飞机之间，有一口小肚大，直径约20厘米的鱼缸。金鱼就倔强地生活在这杂乱之中。

头俯贴过去，在凹凸形的玻璃作用下，我脸上的器官被放大，被解构，被独立。探照灯般的圆溜溜的黑眼睛，干渴而充满血色的嘴唇，粗大毛糙的两个鼻孔，密密麻麻如钢针一般的胡须……五官被分解得一块一块的，不知金鱼如何阅读这些具象的东西，它不知道这头颅后面的思想与情感。在它的眼里，我是一个还是多个物件的组合体，我是一个人物还是一个怪物，不得而知。

那天，路遇一老人，三轮车上载一方形大鱼缸，一大群金鱼游弋其间，大小相混，拥挤不堪。兴起，遂掏钱置缸选了几尾一寸来长的小金鱼。路边行人顿足，选之买之。买主大多是看大小、活跃度、颜色等，全然不考虑鱼的品德、思想、意志、心情和爱好。

鱼缸洗刷了好几遍，才在龙头接上了新鲜水，再将塑料袋里的水和鱼一起倒了进去。卖鱼的老者专门交代要留下一些袋里的水倒进缸里，问之为何，却又嗫嚅不语，仿佛是一件很神秘的事，只得照做。

鱼缸何处安家。寻来觅去，书桌右上角的杂乱中腾出一小块地儿，算是尘埃落定。

越活跃的越容易夭折。当晚有两条金鱼止不住地穿行跳跃，不知疲倦，在鱼缸里上下翻飞。夜间睡觉时，还偶尔听到金鱼碰壁的声响，撞得人心疼，鱼儿不疼么？果不其然，今晨起来，两条金鱼已经彻底告别了这个它为之雀跃的世界。一条鱼躺在地板上，眼睛睁着，已经奄奄一息。它离开了原本生活的环境。当然也许它是一不小心，也许是它有意为之。它的双眼仿佛在告诉世人，脱离原来的圈子，离开固有的因素是很危险的。我虔诚地蹲下身子，用一块巴掌大的卫生纸把它包裹起来。

另一条鱼仍在缸中，眼睛也睁着，鱼缸里水漾着，它有点小小地浮动，恍惚还有生命迹象。它可能是累的，力竭而衰，心竭而死。它实在太奔波了，需要换一种方式来平衡：安静。只有安静，才能让它的心得到彻底休憩。

生命总是值得尊重的。捧着它们下了楼，一排冬青挺拔而立。我在树隙间找了一小片空地，用枯树扒拉出一个方形的坑穴来，庄重地把两条金鱼放了进去。不知它们能否化为新的泥土，以另一种形式滋养这些绿色的生命。

隔日，又有一尾鱼光荣了。

妈，金鱼怎么又死了一条？

不知道啊，我忙着没有去看呢。

闺女，又死了一条金鱼，怎么回事呢？

闺女八岁了，刚上小学二年级，活泼好动。

闺女睁着大大的眼睛，很无辜地说，不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捞出有些僵硬的金鱼，见脊背处有一小片乌黑的色泽，约有小指指甲大小，不仔细观察还不易发现。

处理完金鱼，我坐在桌前仔细察看鱼缸，终于发现端倪：缸里多了一块小石头。

那块石头或许是谁有意扔着玩的。

看着同伴一个一个离去，不知唯一的这只金鱼做何感想。

我贴近玻璃，近距离地观察它。金鱼不停地嘬水，不停地以腮呼吸，腮以下的两片鳍轻轻地扇动着，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上移，或者游动。它也观察着我，时而远，时而近。那张小小的嘴唇从不停止翕张。假如它是个人，它也许会是个很好的演说家，或是个善于获得民意的政治家。

窗外篱笆，水流蜂飞，有破碎的狗叫和鸟啭的声音隐约传来。天瓦蓝瓦蓝的，人字雁行破空而来，箭矢而去。咫尺即是天涯。世界看似宽广无垠清澈明亮，实则逼仄艰深羊肠难行。

金鱼是人的玩物，或者宠物，人呢？是大自然的仆人，还是宇宙天地的宠物。上帝冷漠，若无其事地观望着太阳下发生的一切，雪崩、海啸；地震、山洪；火灾、泥石流；从不提醒，也从不施救。

金鱼浮游自在，看似无忧无虑的样子。它能从一个个放大变形的器官上，感受到人类独有的那份温暖与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