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娜

当第一轮夏风吹过北方的田野，布谷鸟来不及把歌唱到高潮，便已是麦浪翻滚，遍地流金。 祖父坐不住了。操起镰刀，蹲在井台边，霍霍向野。收割，打场，顶着酷热的太阳，被石磙碾压光滑平整的麦秸就垛在了场院边。

祖父是一位将军，手持长长的木杈，在麦场的鏖战里指挥若定。他站在垛上运筹铺排，宽阔挺直的身形越来越高大。

场光了，地净了，麦子流进了囤里。烟尘弥漫间，麦秸垛从喧嚣的地面勃然而起，挺挺地戳在麦场边上，似一朵硕大的蘑菇，黄灿灿香喷喷的，在阳光下发出青青甜甜的气息，蕴藏着丰收的喜悦。祖父能根据地邻麦秸垛的大小，来断定他们今年的收成。我家地多人勤快，收成好麦秸垛也大。他背着手，胜仗之后忍不住巡视自己的赫赫战功。

夏日到立冬有漫长的时光，麦秸垛就静静地立着，忍受着风雨的洗礼。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却依然挺拔。这时候，它是寂寞的，一种从不抱怨的寂寞。无事可做的祖父便从麦秸垛里抽出一根根银光发亮的麦秆，为我们编织各式各样的蝈蝈笼，捉一只放在里面，看着它吱吱地唱歌。

翠绿衬着银白，清脆和着静谧，仿佛一夜间北风凛冽。

晨起的祖父穿着黑棉袄，笼着袖，鼻尖冻得通红。天，是真冷了！这时的麦秸垛已经没有了昔日的神采。经过夏秋的日晒雨淋，顶部已经发黑，麦子的清香也已消失殆尽，像一个阳光帅气的少年一步跌入了暮年，满是沧桑。

伴随着一日日炊烟升起，麦秸在炉膛中慢慢地弯曲，化为点点灰烬轻扬，麦秸垛也一日日消瘦。矮下来的祖父蜷缩着，靠在它的怀里晒太阳，做着来年暖洋洋的梦。那年冬天，他选择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又倚在麦秸垛上，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又见麦收。还没来得及看清收割机庞大的车轮，便早已滚滚碾过，颗粒归仓。麦秸是丰收的骨骸，横陈田野 。如果你是一位将军，即使打了胜仗，满目的伤亡也会使人心生凄凉。时光是一条河流，每个人都会成为隔岸的光景，祖父和他的麦秸垛是一座永不褪色的丰碑。

今夕何夕，青草离离。我依然怀念，只有怀念。